君登青云去,予望青山归
——孟浩然的疏离
“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唯有幽人夜来去。”
《夜归鹿门歌》是孟浩然代表作之一,这首诗的特色,用闻一多先生在《唐诗杂论·孟浩然》一文中的话来说就是:淡到看不见诗。起笔平平写去,从黄昏喧闹的渡口,到月下寂寥的松径,似乎不过是时间的推移与空间的转换;前后平仄两组韵脚,“昏、喧、门”“树、处、去”把诗切割为两个部份,照应了时空转化;作为过渡的“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一句,平淡的叙述中,同样让人感到“切割”的意味:诗人仿佛正把自己从喧闹的尘世中剥离出来,投身于另一个寂静而不免于荒凉的世界。
在孟浩然的诗集里,这种与世间疏离的感觉随处可见。孟浩然诗歌的取材,比诸其余盛唐诸大家,未免狭隘,除了他精擅的山水诗之外,差不多就是一首一首的送别诗了。读者可能会注意到,这些诗里,一如“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的意境,“君”如何如何,“我”如何如何,这样的比照,时常跳出。这虽是送别诗套数,在所存无几的孟浩然诗作中,用得未免也频密了点:
吾观鹪鹩赋,君负王佐才——《送丁大凤进士赴举,呈张九龄》
君登青云去,予望青山归——《送友人之京》
我行穷水国,君使入京华——《宿永嘉江,寄山阴崔少府国辅》
余是乘槎客,君为失路人——《除夜乐城逢张少府》
这些诗句里,青云与青山,水国与京华,“君”与“我”的剥离,似乎不仅在眼前的旅途,而在于他们的人生目标根本背道而驰。若把“君”看作入世者,那个“我”自然成了避世者;前者准备“兼善天下”,后者准备“独善其身”。“我”对“君”的心态也颇可玩味。《鹪鹩赋》乃是张华所作,赋前序云:“鹪鹩,小鸟也,生于蒿莱之间,长于藩篱之下,翔集寻常之内,而生生之理足矣。色浅体陋,不为人用,形微处卑,物莫之害,繁滋族类,乘居匹游,翩翩然有以自乐也。”以“鹪鹩赋”对“王佐才”,既有谦抑之态,又有自得之情;以“乘槎客”对“失路人”,自得之情更是宛然。
闻一多说:“我们似乎为奖励人性中的矛盾,以保证生活的丰富,几千年来,一直让儒道两派思想维持着均势,于是读书人便永远在一种心灵的僵局中折磨自己,巢、由与伊、皋,江湖与魏阙,永远矛盾着,冲突着,于是生活便永远不谐调,而文艺也便永远不缺少题材。”他认为孟浩然一生没有功名,这项矛盾在他身上并不太显著。他举“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为例,赞扬孟浩然止于羡鱼而并不结网,是难得的一贯,超出他的时代。
然则,这首《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恰作于孟浩然应聘入张九龄幕府时。同时他还写下“感激遂弹冠,安能守固穷”(《书怀贻京邑同好》这类句子。其实,那个“羡鱼”而不“结网”的姿态,恰是孟浩然矛盾行止的最佳写照。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在从前那些诗人们的作品里,每每颠倒了过来,或者说,诗中所表达的理想时常与他们现实的身份形成反差——穷时幻想兼济天下,达时渴望退步抽身。对与孟浩然同时代的诗人们来说,“端居耻圣明”是一种普遍的心态,功名富贵是一种正大光明的追求。李白入京求官时,会大方地写下“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而张九龄功业极盛之时,诗作表达的反而都是恬淡之情、归隐之志。孟浩然呢?他并非没有入世之热望,却又始终不肯、不敢或者不能放弃出世的姿态。他不曾经历大进大退、大起大落的迭宕,而是把身形凝固在了提步将迈不迈的一瞬。
关于他的那个著名传说,似乎是他这种“两头不着”的境况的写照。《新唐书》孟浩然本传采纳了此说:
……维私邀入内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维以实对,帝喜曰:“朕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而匿?”诏浩然出。帝问其诗,浩然再拜,自诵所为。至“不才明主弃”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因放还。
因友人引荐而忽然有了“面圣”的奇遇,朗诵的却是“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句子,不但“明主”不悦,“故人”也不见得欢喜。联系到他后来失约韩朝宗,也终于没能留任张九龄幕府,这究竟是自觉的选择,还是被冯梦龙写入话本作背运的笑料,还真是难说得很。
要说谁最好的“解决”了出世入世的矛盾,那一定不是孟浩然,而是王维。荣与辱,进与退,王维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该拥有的都拥有了,该看破的也都看破了,所以他的暮年诗作里的恬淡是真恬淡,孟浩然的恬淡里仍然有焦灼:“予复何为者,栖栖徒问津。中年废丘壑,上国旅风尘。”(《仲夏归汉南园,寄京邑耆旧》)
孟浩然是幸运的,他不曾经历杜甫安史乱中乱后的流离,不曾经历李白暮年流放夜郎的狼狈,甚至不曾经历王维身陷贼中的尴尬,生死河山全盛时。但也因为他总是提步又止,不曾真真切切的去“走上一遭”,他与“外面”的世界始终疏离。苏轼说他:“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若是把“材料”而当作“才学”看,苏轼的说法难免带着宋人惯有的刻薄,难怪闻一多先生要反唇相讥,替孟浩然鸣不平。但是,不够丰富的人生与对世间有限的关照,确实限制了他的创作。我们不能不欣赏他那些精妙自然的篇章,但如以现存诗作而论,则不免于单调。一些诗意,有类一桶水倒来倒去。他与王维齐名并尊,但王维诗从体裁、题材到意象丰富变化,都非他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