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今夜思千里
前段日子母亲打电话来,哽咽着告诉我,她和父亲的一位多年老友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很难受,很多年没有见到这位老伯,没想到,老人家就过世了,还不到七十岁呢。母亲说老伯的儿子在父亲病重时候,从单位请了假,赶回家乡照顾了父亲一段时间,可是回天无力,老人家还是走了。夜里睡在床上辗转反侧,看着窗外竹影婆娑,在风中寂寥地自言自语,我的心里一阵阵压紧。由父母的老友想到父母,由老人家的儿子想到我自已,和这些年对父母的疏离。
父母已过古稀之年,我自十八岁那年便断断续续地离开他们,每年回到他们身边的日子屈指可数,有时候忙起来,一年也难得回去一次。算一算,这十几年来,与父母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也没超过一年,而这种情形,在我决定离开家乡的那一天,是想也没想过的。那时候我挺着胸膛骄傲地往前走啊,掸落父母牵挂的眼神,不回首。不曾想在异乡落地生根后,要工作要学习要照顾孩子要忙着生计,与父母相聚的日子少之又少。又到年底了,想想离上一次回家乡呆了两天,一晃已经大半年过去了。
每隔一段时间见到父母,总感觉到他们更显老态了,虽是笑着,脸上却有掩不住的落寞。老是老了,可我每次回去以后,还是忙着做我在家时爱吃的菜,铺满一桌子。父亲会打开珍藏的好酒,如孩子一般高兴,酒香扑鼻,是酝酿了多久的亲情。看到父母亲高兴地忙碌的样子,我就会回忆起儿时的情形。那时候父母上有老下有小,孩子只知道饿了要吃,脏了得洗;而远在老家的老人,得按时给他们寄去生活费,身体有恙时还要把他们接到城里来看病;在单位,又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没有理由可以去松懈。物质生活的匮乏加上精神的紧张,日子过得苦巴巴的。
记得寒冬腊月里,母亲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生火做饭给我和哥哥吃了上学。用的是煤球炉,时不时还熄了火,只好用父亲平时劈好预备着的小木棒,擦根火柴引燃,然后放到炉子里,再放一颗煤球在上面,拿一把蒲扇轻轻地向风眼扇风,努力使煤球着起来,烟熏得全家人都泪流满面。我们吃完走了,母亲赶紧到附近的菜市买点菜粗粗摘一下,便急慌慌地上班去了。到了中午,我和哥哥放学回来了,母亲也紧赶慢赶从学校小跑着回来,若是下雨天,半边身子都湿着,就那么隔老远把包一扔,一边把菜泡到水里,一面捅开煤炉煮饭。中午时间短,急得母亲不是忘了放盐就是煮了夹生饭。晚上,等我们吃完饭做好作业上床睡了,收拾完所有家务,母亲才坐在饭桌旁边批改学生作业,往往我们睡一觉醒来,她还坐在灯下弓着腰。
而在那个百废待兴的年代,男人们养家糊口的负担也不轻。记得父亲总是在家里昙花一现地出现,来去匆匆,尽管如此,他也会尽力帮着做点家务事。父亲心灵手巧,不仅会拆洗被单,给我们缝补衣裳,还做得一手好饭菜。有一次,母亲不在家,他没时间买菜,从碗橱里翻出两棵青菜,做出一碗青菜叶汤,一撮醋溜白菜杆,解决了我和哥哥的一顿午餐,那种好吃,至今让我念念不忘。他还无师自通地学会蒸包子,蒸馒头,包饺子,包棕子,做元宵。每一个传统节日,只要有父亲在家帮忙,就会过得更热闹一些,因为母亲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家务实在是忙不出花样来。那些热气腾腾的节日,就是思念中家的味道。所以我现在也尽力把每一个传统节日都过得有模有样,风生水起,行传统礼仪,吃传统食品,这样孩子将来离开家后,逢到节日还能想到家的温暖,心灵上有个依靠。
那时候一周只休一天假,每到星期天,母亲总是单独或者和父亲一起,拎着大桶的衣服到离家不远的一个水井边去洗。母亲漂洗衣服,父亲帮忙拎水,把一只缚着长长绳子的小桶放井里,桶在水面上漂着,要把水打起来是需要技巧的,一不小心,绳子从手中滑脱,桶就掉水井里去了。大一些的被单,或者拎到离家不远的长江里去洗。母亲衣袖卷得高高的,双手被水泡得通红,尤其是冬天,她的手总是裂开一道道长长的渗着血丝的裂口,用胶布贴着,还得洗。洗完回家,大院里竹竿撑得横七竖八的,邻居们已经晒了许多衣服,万国旗般飘着,傍晚收回去,抱在怀里,漾着阳光的味道。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烟熏水洗中,孩子们小鸟似地长大了,飞出去各自有了自已的生活,父母也退休了,开始一心侍奉起自已的上人。母亲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拜天拜地拜佛,先要拜好自家的老人。记得那年冬天,八十多岁的爷爷病重在床,母亲赶回老家照顾,母亲在身边,爷爷就吃点东西,不在的时候,他就什么也不吃,母亲就在爷爷床边用竹凉床临时搭了个铺,一直侍奉到老人安详地离开,那年母亲也六十多岁了。等送走我103岁的外婆后,父母的上人们全都走了,他们才恍悟,自已是真的老了。
一下子从忙碌中闲下来,他们觉得家里怎么那样安静。沙发上没有乱扔的衣服,客厅里没有乱放的杂志,冰箱上没有脏手印,电视机不再放着吵得他们头疼的武打片,连高压锅也都不用一天三餐滋滋地冒着热气,煮一顿,能吃一天。灯光下,却多了他们四处晃动着的龙钟老态。有时候看着他们静静地坐在夕窗下的剪影,多希望时光从此凝固,不要再往前走了。慢慢地,他们也就习惯了家里的空寂,他们的脾气不再急躁,反应不再敏捷,不太关心政治,但关心台湾问题,关心粮食和蔬菜的价格,关心水果的含糖量,注重饮食结构,注重锻炼身体。除此之外,就是对儿女无尽的挂念,却总是不给儿女牵挂他们的机会。
每次打电话回家,父母一定会告诉我们一切都好,身体好,睡眠好,心情好,勿念,有时间就回来看看,没时间就不要急着回来。偶尔决定回家看看,他们总是提前不停地打电话,不要乱花钱,不要买东西,家里什么都有,浪费。在父母的阻止下,每次回家也买不了什么礼物,只好给他们买几件衣服,一面受着父母的嗔怪,一面催着他们试穿,然后父母便高兴地穿在身上,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有时也不太合身,父母总是说行,行,好得很。穿出去时,别人若问起,就会高兴地说,这是孩子买的。
而我每回从家里走时,父母总是一早就起来,忙着乱着,捆好塞好大包小包的东西,堆得满地都是,甚至还会烧许多菜让我带上。母亲说,你回家晚了,冰箱也是空的,就热热吃现成的吧。然后她就叮嘱父亲把我们送上车,笑笑地说,你爸送你,炉子上还烧着东西,我就不下楼了。可是每次等车子开了好远,我下意识地回头看看,母亲正站在巷口用戴着护袖的手臂抹眼泪。
有一段时间,母亲在我这边帮我料理家务,父亲却因身体不适住在医院里,为了不给我增添负担,他们一起瞒着我。记得我童年感冒发烧时,父母在半夜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医院赶,急得满头大汗,彻夜不眠。而我在父亲生病住院的日子里,却连一杯水都没有递上。没有递上的何止这一杯水,上了年纪的父母瞒着我们孤单地度过了多少头疼脑热的日子,我又何曾知道。都说养儿方知报父母恩,可是有了孩子,却多了疏离父母的理由,难怪古话都说眼泪都是往下流的。有时候很羡慕那些留在父母身边的人,他们有爱可以生根;而我终如水上浮萍,牵挂无处系绊。
当年,特意买了位于一楼的房子,想着让两边的老人来住时不用上下楼梯麻烦。可是我搬过来几年了,老人们也难得来住几天,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他们总认为自已还能照顾自已,不想成为儿女的负担。尤其是晚辈们有龃龉的时候,他们更是手足无措,觉得是自已干扰了孩子的生活。况且父母习惯了家乡的生活,也不愿意离开熟悉的环境到陌生城市生活;而我离开家乡多年,已是一棵有了根须的树,不太可能像许多年前那样,只是一粒孤零零的种子,往哪里轻轻一落便生了根发了芽。这种无法调和的心灵的距离,使我和父母终归只能站在路的两端思念遥望。再加上每次父母在我这儿时,又不得不牵挂着在家乡的儿孙,这种两头的放不下,让晚年的父母总有一种顾此失彼的失落。每次分别时,或者我在车上,父母在车下看着我;或者我在车下,父母在车上看着我,我的心里就特别难受,恨人生为什么这么纠结,离也不是,聚也不是。
孔子云“父母在,不远游”,后面却还跟着一句“游必有方”,我理解这后面四个字的意思是如果需要还是可以离开父母去远方,游学游宦或者经商,等等,这就为很多像我这样离家在外的儿女留下了一条权宜的精神退路。可是孔子孜孜不倦地在我们精神的天空播下了那么多思想的云,最终却回避了这样一个问题:父母健在之时,孔子游或者未游?如何做到“游必有方”?
所以父母与儿女的问题,是人生大问题的一个分支。而人生原本就是单独的个体,孤独地来,寂寞地走。虽然每个人在这个过程中,都努力地想弄出一点动静来吸引别人的注意,渴望陪伴,期待交流,比如战争、爱情、圈子、表演、官场、评论、服饰、写作、职称、高调、低调,可是在造化看来,这都是孩子手上的玩具小锣,欢天喜地热热闹闹地敲着,这边在卖力地表演,那边在卖力地看,突然有那么一天,造化将开关轻轻一按,这些玩具便通通都被收走了,有性急的观众,甚至连谢幕的程序都没走完,便留表演者孤独地站在舞台上。当人生的剧场突然沉寂下来,你能听得见灵魂与肉体分裂时的嘎嘎脆响,自已的灵魂都陪不了自已的肉体,生命路上谁又能陪着谁?
这样一想,我们其实陪不了父母,父母也只能陪我们一程。但是知道归知道,却丝毫没有减轻我的烦恼。人类这么无所不能,上天可以在月亮上种树,入地可以在岩浆上煮饭,可以把臭氧层捅出个大洞,可以解剖外星人,可以干出割头换颈的事,却始终无法解决包括父母情儿女爱在内的各种情感困惑。因为这些困惑不是一艘太空船,可以分解到每一个具体而微的零件上,动动脑筋,用些心思,便能让它们落到月亮上;不是一个方程式,可以一步一步来算计它,得出一个让人如释重负的答案;不是一个开关,可以安在人脑中,使其开之即来,关之即走。它无形无状无声无色,终其一生地困扰着人类。“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说得多好,刚刚想明白了,立刻又糊涂了。
释加牟尼吃尽苦头得道之后,听说父亲净饭王有病在身,便非常牵挂思念,于是对自已说:如今佛道已成,回国看看父亲应该不会惹尘障。然后他便回去看望了父亲,并在父亲逝后将其火葬,将遗骨造塔供养,一切事情完结后,才离开故国。如果,菩提无树,明镜非台,又何来看望何忧尘障呢?释家牟尼尚且如此,凡夫俗子如我,今生更是有理由深陷情网难以自拔。虽然有的时候,情感也会被人固化成可视可摸可嗅可尝的物,可是那种感觉不是情感,是物感,差不多等于灵魂赖以寄生的肉体。物的问题好解决,情的问题不好解决;肉体的问题好解决,灵魂的问题不好解决。
所以,在很多个寂静的深夜,我还是会突然醒来,一边回忆起与父母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一边想到父母而今的年迈,心中便生起莫名的惶恐。而当太阳升起时,我又会全然忘了夜的黑暗,投入忙碌的生活,父母便再一次离我远了,直到下一个黑夜的到来。
我的人生就这样在不断的忘却与思念中前行,而父母终归是一天天老去,会离我越来越远。所以,我现在能做的,就是距离产生思念,思念产生语言。我也告诉父母,我什么都好,身体好,体检报告优秀,三高不高;睡眠好,一觉睡到自然醒;心情好,挣得多,花得少。文章主题明确,没有不良思想倾向。勿念。于是,父母放下心来,快乐了,我也放下心来,为父母的快乐而快乐,亲情就在软言温语欢声笑语中得以一次次地圆满。
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