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今古情缘1-4
今古情缘
作者:逸为 电子信箱:zsj19760725@sina.com
1
“睛霞艳艳复檐牙,绛雪霏霏点砌沙。
莫管身非香案吏,也移床对紫薇花。”
何雪尽从书桌中发现一张印着兰花暗影的信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白居易的这首《咏紫薇花》。很明显是左手字,雪尽心情猛地阴暗下来,她直觉有人在戏谑她,果然,翻过漂亮的信纸,另面七扭八歪地写着几行大字,几乎占了整面纸张:“做人家的金丝雀在当今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何必遮着掩着?硬把色情说得那么纯情?”
雪尽气得直发抖,她使劲把那张信纸揉成团,眼泪不自禁的决堤而下。她遭受如此污辱,自然而然迁怒于赵大伟。因为她的秘密只在几天前对他说过。再不然除了她父母没人知道。既然她的事情被传得如此不堪,她不能不找他算帐。
下午的一单元课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笔记上一片空白,脑子里糊涂一片。好不容易坐刀山似的坐到下课,她径直走到赵大伟座位旁,目光如剪,盯着赵大伟。
赵大伟自那天晚上被雪尽拒绝之后,心情就一团糟。憋了两天,终于忍不住去借酒浇愁,喝了个酩酊大醉。他被同寝兄弟拖回去,说了些酒后真言,醒后浑然不知自己犯了错误,直到兄弟神秘兮兮的问起他昨晚的话是否属实,他才后悔不迭,但话已出口,悔也无法。
雪尽压了压火,低声道:“我有话跟你讲。”说完转身便走。赵大伟心里七上八下,不得不跟着,两人在众人的窃窃私议中走出教室。
雪尽沿着小路向校园中人迹罕至的桦木林深处走去。大伟想唤住她,向她道歉。可看到她背影中都似乎透出一股不可遏止的愤怒,又不敢真的去点这个火头。
雪尽在一株老树下停住,抹掉眼泪才回过头,她没说一句话,先把揉得快烂了的一团纸递给她。大伟目光中闪着疑问与不解接过,打开一看,他把信纸撕得粉碎,骂道:“这种人真他妈无聊之极!”,接着低声道“对不起,我——喝多了才胡说八道,我——不是故意的。”雪尽见他满脸的歉意,又觉三年来自己欠他不少。虽然说感情本就是一笔糊涂帐,无所谓谁亏欠谁的,但毕竟人家真心真意付出那么多,她却从未给过答复。所以,她总觉得对不住他,雪尽勉强笑了笑,长舒口气,说道:“算了,我不应该找你出来的,又不是你写的,我们回去吧。”面对他的真诚,她实在没勇气向他兴师问罪。
大伟忽地没来由的一阵暴怒,一把拉住已经迈步的她,气愤地道:“你醒醒吧,别做虞允文的梦了。纵然他怎么出色,再怎么优秀,再怎么——是你丈夫,可他已经死了几百年啦,真不知道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当真有转世轮回这一说,还是你精神不正常。怎么会编出这么一个荒诞不经、又极其蹩脚的故事打发我。若不是你一惯学习成绩优秀,我真要拉你去精神病院诊断一下。”出乎大伟的意料,他原以为他这么冲劲的吼她,她一定会大发雷霆。可她却只苦笑一下,凄凉地问:“你说我说的事实是一个荒诞不经、又极其蹩脚的故事?你为什么不相信这是真的?你怎么就能不相信我说的是真实的?”她眼神定住了,幽幽自语:“那确实是八百年多年前的事,可我总觉得明明就是在昨天发生的,我有一种直觉,很强烈的直觉,我肯定能见到他,还有我的孩子。”说到这里,掩不住唇边的笑意。
她坚定的语气令大伟心猛地往下一沉,他确定了,她肯定是精神有问题。他忽然恨起她的父母来,为什么女儿病得这么严重,他们竟然视而不见?亏他们还是大学教授,高级知识分子。他有一股冲动,想去质问他的父母。望着雪尽窈窕的背影,他感到窝火,握紧拳头在树干上猛劲砸了一下。
晚饭雪尽根本吃不下,她真不敢想象人们以讹传讹的功夫竟然会是如此恐怖,怎么就能传出她傍大款来?虽然大学生中也不乏其人,可她何雪尽家庭环境也算优越,没必要拿自己去换钱花!再说,她整日在知识分子圈里打转,到哪里认识大款去?她考虑了又考虑,才克制住想追究纸条来历的念头。因为她害怕再惹出什么茶余饭后的调味料。
一个晚上她就坐在阶梯教室里发呆。
她从七岁开始就在向家人讲述着同一个荒谬的故事。到现在为止已经二十一岁,十四年了,那故事从不曾因时间的流逝而有丝毫褪色。她始终觉得那就是昨天的事,今天没理由忘掉它。她对父母说她从前的名字叫做沈紫薇,她有丈夫,有儿女。他丈夫叫虞允文,是个天文地理词章武事无所不通的全才。他们两人在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岁尾结婚,第二年就添了一对孪生儿女。她能把与允文相识、相恋的过程描述得生动之极,让人感觉她说的明明是真的。而且她虽然小,却出奇的理智,对外人从不说起她的“丈夫和儿女”。至今为止也只有他父母和大伟知道此事。
雪尽的父母不是没怀疑过她的精神问题,但除了此事还真看不出她有别的不正常的地方。她同其他孩子一样活泼、聪明。为了不刺激她的心理成长,他们瞒着她去咨询心理医生、精神科专家,可得到的答复都是这病情奇特,应该带病人来会诊。他们担心带她去医院会给她的心理产生阴影,不敢冒然带她去,最后,几经商量,医生假装她父母的朋友到家里去做客,测试结果证明这孩子绝对正常,甚至比一般的孩子聪明得多。
于是,慈祥的老人只好眼睁睁看着她兴致盎然地翻阅宋史,听着她喋喋不休地讲宋朝时期的风土人情,以及她在那时与允文生活在一起的点滴之事。因为她父母从未让她感觉到他们怀疑她的精神有问题,所以,她根本就没考虑到这一层,她一直认为这是她自己的事情,与人无涉。直到今天大伟忽然间提出来,她才惊觉这事情确定是让人难以接受,后悔不该向大伟和盘托出。
正脑袋发胀的时候,忽听后座有两个女生在闲侃之中似乎提到“紫薇花”三个字。她悚然一惊,难道事情传得这么快?全校的人都知道了吗?她把身体向后靠了靠,仔细倾听两人言语。
“哎,我说你打哪弄来这首诗,今儿中午就听小猫在寝室里摇头晃脑的念,也不知道刮的哪股子流行风!”
“你还不知道哪?听说电子工程系系花傍大款,这首诗是那大款玩罗曼蒂克送给她的定情诗。”
“胡扯,那明明是白居易的诗。念在你是学理工的,今儿就不讽刺你啦!”
“你讽刺谁呀,整天不知干什么,消息那么闭塞,整个一后知后觉,不愣装渊博呢,听说系花怕家里或是别人知道,和那人往来用的是假名,叫沈紫薇,所以,那大款才用白居易的这首诗讨好她。”
“我看那大款也够笨,改几个字多好,写成‘莫管相伴几佳丽,也移床对紫薇花’就更贴切了,有钱人嘛就是文学素养低。哎那朵紫薇花很漂亮吗?”
“废话,能不‘很’漂亮吗,你怎么就傍不上大款呢,还不是太惨不忍睹!哎,我说,小姐,不要老是插话,听我给你讲,可精彩呢!据说电子工程系那个学生会 一入学就猛追她,到现在大三啦,还没戏——”
“那男生正经帅着呢,怎么会喜欢她呢,真是白白辱没了一个浊世佳公子,翩翩美少年了。”
“是啊,他怎么会看上那种女生呢,听说她周六周日名义上是回家,其实啊,是跟那大款在一起,那人为她长年包租一套上等套房。”
雪尽再也听不下去了,不能和她们吵架,也不能无动于衷地继续听她们污蔑人,只好抹掉眼泪离开这里。
回到寝室,她忽然想知道同寝室姐妹是不是也在议论她。她悄悄把耳朵贴在门上,果然不出所料,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这件事,她不由得苦笑,难道大学生活枯燥得只以无中生有来聊以寂寞吗?
“今儿晚上老疙瘩找赵大伟干吗?她不一直躲着他吗?老疙瘩也真是的,赵大伟人多好啊,又帅又有能力,她怎么偏偏去喜欢找什么大款?不至于那么肤浅吧?”
“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哪儿的事儿啊!我听谢杰说,老疙瘩拒绝赵大伟的理由是她有丈夫,有儿女,而且她说她丈夫是宋朝那个宰相虞允文,听起来真够荒唐的,不知怎么传出个大款来,咱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挺热闹。”
“哎,那也不一定荒唐,我看过一个英国女孩儿的故事,声明,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正经刊物登载的,那女孩从小就说结过婚,能把她丈夫的名字、长相、嗜好、性情说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开始她父母以为她有精神病,后来经不起她磨,索性在她十八岁那年就带她到千里之外,她说的那个州去了,叫什么州的,我可记不住了,反正罗里罗嗦不少字。一到那儿,竟然发现那小村子的景致、道路与她常说的是一模一样。他们找到小河边那的红房子,敲开门出来的是个老头儿,六十多岁了,那女孩一见他就说他是她丈夫,没一会儿,回来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她说是她儿子,据那老人说他的妻子已经死了二十年啦。后来,那女孩就留在那里了。书上说,没人能解释这件事,只好姑且认为是转世投胎啦,没准儿咱老疙瘩就是转世投胎也说不定。”
“歇了吧您呐,半仙儿,只有你才会相信这种无聊的蠢故事,那是编辑编出来专门骗你这种人的腰包的,还转世投胎,请问你是谁转世投胎呀?”
“唉,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赵大伟怎么会喜欢老疙瘩呢?她除了漂亮点,学习好以外,还有什么好?脾气那么大。今儿晚课我见赵大伟头垂得老低,直发愣,丢魂儿似的,这可真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啊,不知玉兔看到有多心疼呢!”
“我猜那张纸条肯定是玉兔写的,她故意羞辱老疙瘩。唉!嫉妒中的女人可真是可怕呀!今儿晚上雪尽叫赵大伟出去,玉兔在后面跟着——”
“你是不是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呀,偷偷跟在他们三个后头。”
“胡扯,我什么时候那么八婆,那么没水准,那么不道德过?”
“那你怎么知道玉兔跟着他们俩个?”
“是她自己说的嘛!她说雪尽见事情败露,觉得很沮丧,又难堪,跟那大款也腻烦了,毕竟是人家的一件玩物。所以,她才又回头找赵大伟,希望他能不计前嫌,与她重新开始,估摸今儿晚上赵大伟肯定为这事心烦呢,不能原谅雪尽的过去,心里又着实放不下她——,哎,难呐,你们等会儿再讲,我倒盆水,可千万等我回来再讲。”
她一开门,看到雪尽满脸泪花,神情冷漠,她勉强冲雪尽笑了一下,端着水盆匆匆向水房走去。
雪尽好似没看到她一样,一言不发地径直走到自己床前,收拾东西。
其他人都觉得尴尬之极,一时谁也没吭声。直到雪尽拎着书包要出门,大姐才说:“要回家吗?这么晚了还是别回去了,很不安全,明儿一早还有课呢!”雪尽没理她,冰冷的目光在她们每个人脸上掠过,以冷漠掩饰内心的伤痛。雪尽刚出门,隐约听大姐说:“半仙儿,你去男寝找赵大伟,让他快跟来,老四,你往老疙瘩家打个电话,告诉她父母一声,别多说什么,叫他爸下楼到小区门口接一下就成了,我先跟着她,别出什么事儿!”
雪尽故意绕路走,不想让她们跟上来,她只想让自己静一静,摆脱人类的嘴巴。现在她才领教“人言可畏”四个字的厉害。她心乱如麻,真不知道以后还怎么在学校呆下去。她从未受过如此沉重的打击,从睁眼看世界开始她一直就是个上帝眷顾的宠儿,一直一帆风顺的。现在大学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却传出这么难堪的丑闻来,这对于她这朵生长在温室中的小花儿来说,不啻是一场暴风雨的摧残。她恨人们的舌头和嘴巴。怎么就有这么厉害的无中生有的本事?她在无意识中拐过天津路的拐角,根本没意识到与家的方向背道而馳。
街上的大车小辆风馳电掣般在她身边呼啸而过。霓虹灯闪烁迷离,偶尔传来卡拉OK包房让人备受折磨的歌声。她觉得这世界好喧嚣,吵闹得让人痛恨、让人厌恶。猛地,一声尖锐的喇叭声震醒了她,她打着趄趔倒退了几步,出租车的司机探出头来大骂:“瞎眼呀!过横道低着头找死哪!”雪尽瞪他一眼,看着出租车疲于奔命地消失在灯火阑珊中。
这时,她才想起看看路标。糟糕,走到田园街来啦,那就意味着离家至少有五站地远。她知道不能再游荡了,一股恐怖感袭上心头。她随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雪尽爬上楼,摸出钥匙插入锁孔,还未拧动,门锁“咔嚓”一声响,吓了她一跳。跟着门从里面打开来,母亲一见她,焦急的神情缓和下来,递了她一双拖鞋,问道:“你干什么去了?同学打电话来问你到家了没有,不年不节的,又不是大礼拜,怎么回家来,明天不用上课了吗?学习不忙吗?吃过晚饭了没有?看到你爸了吗?他去接你去了,怎么不说话,跟谁生气呢?”
雪尽给母亲唠叨得直冒火,赌气道:“磨叨什么?烦不烦哪,不是大礼拜就不行回家呀!”
母亲一怔,道:“道这是哪柱香给你烧歪歪啦?怎么这么大火气?”雪尽忽然坐在沙发上掩面大哭,把母亲弄得不知所措,急急地问:“你今儿是怎么啦,平常没这么爱哭啊!我也没说你什么呀,行,咱甭管什么大礼拜不大礼拜,也甭管明天上不上课,咱就在家呆着。好啦,好闺女,别哭了,妈给你拿点水果吃,对了,我今儿上太阳神把那套牛仔装给你买回来啦,就是你最喜欢的那套。快,吃完了试衣服,让妈看看穿上好不好看。快点,别哭了,我的小祖宗,明天还上课呢,你还想哭一宿啊!”
雪尽伸手推开母亲托着水果盘的手臂,抽抽咽咽的道:“我不去上课了,我不念了,我要休学。”母亲悚然一惊,雪尽虽然从小娇惯,却并未养成骄纵的个性。她一直很懂事,开朗活泼,善解人意,很少耍小性子。母性的细腻心理促使她察觉出准是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可不论如何询问,雪尽就是眉头紧锁,一声不吭。漂亮的小脸上愤怒、哀伤、痛苦、迷茫——所有感情都缠杂在一起,她真怕这孩子想不通会疯掉。偏偏想解她心结却又不知这结打在哪里。正弄得她焦头烂额,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来,母亲叹了口气,去接电话。
电话中传来丈夫焦急的声音:“喂!雪尽回家没有?我都接到学校了,寝室早就关寝了,这孩子跑哪去啦?”她打断丈夫说话:“你回来吧,她已经到家了。”
雪尽的父亲一进家门就看到妻子在客厅里打转。他本就憋着一肚子火气回来,又给她转得心烦,不悦道:“你们娘儿俩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我去雪尽学校,碰到舍委会会长在女寝四舍值班,她一知道我是雪尽的父亲,就表现出一脸的怪表情来,晴不晴阴不阴的,看样子是雪尽在学校里出了什么乱子,我问她,她又吞吞吐吐一副欲盖弥彰的模样,说了一堆听不懂的鬼话,什么你女儿这下可在全校出了名了,什么她还小,做错点事也正常,什么你们做父母的得好好教育女儿,听得我稀里糊涂,追问她到底发生什么事吧,又不说了。回到家里你又满屋子乱转,究竟中了什么邪啦?”
雪尽的母亲正自急得无法,被他劈头盖脑的一顿数落,尤其听到“雪尽在学校里好象出了什么事”,再想到女儿说要休学的话,两下一结合,吓出一身冷汗,难道许多年来一直担忧的事情发生?雪尽体内潜伏的神经错乱突发了?才在学校惹出大乱子?可是不象啊,看那孩子除了难过、气愤之外没见歇斯底里或是其它不正常的现象啊,但是,她更知道精神病的种类及表现形成是难以估计的。
雪尽听到父亲的言语,心中恨死玉兔,父亲说的那四舍的舍委会会长就是陈瑛茜,因为长得漂亮又属兔,所以得了人玉兔的雅号,那玉兔外表文文静静,温文尔雅,但真实性格却是自私又自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从一入学她与雪尽就别别扭扭,只因玉兔才貌俱佳,自负得很,偏偏雪尽各方面较之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忌妒心驱使下,两人一直关系紧张,玉兔更有一有机会就会狠狠整雪尽一把。再加上玉兔心仪赵大伟,赵大伟又偏偏喜欢雪尽,两人的关系因此更是雪上加霜。
雪尽想跟父母解释一下,可又不知从何说起,怎么开口呢,说自己被人搓脊梁骨,被人传不正经,傍大款,周末不回家去做人家的“金丝雀”,这话可怎么说出口啊!明明不着边儿的事,教人真是没法启齿。哭一阵,忽然怪起父母不该不信任自己的女儿,听信玉兔的话,怀疑自己。她脾气倔强,如此一想,更是一言不发。
她父亲强压焦躁与怒气安慰她,见她象个闷口葫芦,一声不吭,不由耐性磨尽,勃然大怒,骂道:“哭、哭,除了哭你还会什么?也不晓得你究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让我这张老脸没地方放,看看你那个同学的脸色,我就知道你准是没好事,果不其然,你自己都羞于出口,还怪别人说——”
雪尽母亲拉扯着丈夫,叫他没说了。
雪尽的泪模糊了双眼,模糊了父亲的脸,她心里的委屈刹那间变成暴怒,她恨恨地看了父亲一眼,猛地站起身,拉开门冲了出去。
雪尽的脑袋嗡嗡作响,在学校听到的闲言碎语,父亲的抱怨一股脑儿涌到脑子里面。她对周遭氛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虽然很多工人一齐大喊让她站住,甚至不少人急冲过来欲拉住她,但一切都已来不及了,建楼施工的工地上那辆大吊车吊起一块厚厚的、长长的玉石板缓缓转向、提起,众人眼睁睁看着重重的玉石板重重地撞上她的头,鲜血汩汩流下,她来不及感到疼痛便失去了知觉。
雪尽没有死,可她不吃不喝不哭不笑不说话,她成了植物人。
时间淡漠地、一丝不苟地前进着,四个多月的治疗丝毫不见起色。她的父母经受不起病痛的折磨变得苍老而萎顿。整日轮流照看着病床上无知无觉的独生女儿,当真是怨天天不应,问地地不语。他们夫妻俩因事业关系一直到三十几岁才有这么一个女儿,夫妻俩爱逾生命,如今两鬓斑白,做恶梦也没想到竟会有这么一天,开始两人还相互埋怨,现在却已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生命就这么一刻刻地痛苦消蚀,却任何人都束手无策。
大伟几乎每天都从老远的学校跑来陪她一会儿。他每一分钟都在内疚与自责中度过。他不自觉把这份罪过揽在自己身上,如果不是他逼着雪尽给他一个说法,如果不是他酒后失言,如果不是——太多的如果皆因他而起,他甚至都恨自己为什么会惹玉兔喜欢他,总之,他无法原谅自己。
今天是雪尽的二十二岁生日。
大伟照例敲开病房的门,雪尽的母亲浅浅一笑,有气无力地道:“坐吧,第一单元没课吗?怎么这样早就过来了!”大伟道:“阿姨,今天是周六、休息。”她拍拍额头,苦笑:“你看我都糊涂了,日子都记不得了。今天雪尽满二十二岁,我好不容易求医生将那些大大小小的管子暂时拿下去。四个月啦,她没见到丁香花都已经开了,她从来不是安安静静的女孩子。”她一边说着一边抚着雪尽的头发,禁不住泪水溢满眼眶。
大伟看着瘦得不成人形的雪尽,锥心一样难过。他知道雪尽的母亲好似精神上承受不住了,变得呆板、迟钝、絮叨。这时,她还在自言自语似地说着:“妈把这套休闲牛仔装给你穿上了,你觉得还合身么?你又瘦了,衣服有些肥,生日吗,总该漂漂亮亮的,更何况我的女儿生来就是美人胚子——”
大伟把雪尽轻轻抱上轮椅,象呵护熟睡中的婴儿一样。他们来到医院最幽美静寂的一块草地上。
他把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一张古琴形状的音乐盒放在她手心上,然后把她纤细的小手安置在她膝上。他看了下手表,温柔地告诉她:“还有半个小时日全食就要开始了,你很幸运,恰好直在你生日这天,我知道你很喜欢古琴曲,跑了十几家大商场才买到这部古琴音乐盒。这里面的曲子很好听,我肯定你会喜欢,真希望你听到它能张开眼睛看着它古朴的样子——”他话未说完,就听几个人喊:“赵大伟!”“阿姨,我们来看雪尽!”
雪尽的同寝姐妹及班里的不少同学都来为她庆祝生日,他们把小礼物放在轮椅周围。有些人安慰雪尽的母亲,问问雪尽的病情,提供治疗“植物人”的权威医生;有些人围着雪尽,说些从前在一起时的令人难忘的事,讲些她病后课堂上的笑话,盼着哪一句能触醒她沉睡的神经。
日全食来临了,大家都拿出墨镜或厚茶玻璃片来看太阳。只有雪尽的母亲呆呆地望着女儿,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种奇异的预感,怪怪的,说不出是喜是忧,这预感令她浑身发冷,又躁动不安,她要失去女儿吗?不,不象。她能得回女儿吗?不,也不象。
大伟把雪尽手中的音乐盒打开,一阵轻柔的情侣在软语呢喃,仿佛一丝轻风拂过心田。所有人都被这曲子感染着,顿觉胸中柔情万种,温暖无限。忽地,琴声突转凄凉,如怨如诉,似猿啼哀鸣,似杜鹃啼血,仿佛一对相亲相爱的情侣生离死别,凄婉欲绝。哀之所至,愤之既来,琴声渐转高亢激昂,似铁骑突出,似刀枪并鸣,大有责天问地、鬼神皆指之意。太阳似乎也怕了这琴声,被责问得无地自容,愧疚地掩起脸面。
天空变得阴晦空荡,令人生出面临黑夜的不安、恐惧、无助。蓦地,大家隐约听到一股极细极轻的古琴声从遥远的太空传来,与音乐盒中的古琴曲渐渐地融合。那琴声似水蛇般把天空钻出一个洞,而且越发变得贴近而强大。仿佛痴心人在祈求隔着幽冥的旧侣归来团聚,令人如醉如痴,感动莫名。人们无意识去拒却那融合的琴声,任它注入每一根神经,任它占领每一份感情。
大伟忽然觉得雪尽被他握住的手轻轻颤抖。他立即欣喜若狂,刚要喊出来,天空中聚然旋出电波状的旋涡,疯狂席卷向地面。人们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巨大的风力掀翻在地,几乎睁不开眼,只觉闪电般的东西击在音乐盒上,很快又化作罗网网住雪尽,把她甩向旋涡。
终于,太阳又露出它近乎永恒的笑脸,一切恢复如常,风平浪静,似乎从来就没发生过什么,而轮椅上的雪尽却影踪皆无。她消失在宇宙空洞之中。
雪尽觉得自己在旋转,飞快地旋转。她隐约听到一种声音,极为熟悉,啊,她想起来了,是允文弹奏的广陵散。她的直觉告诉她,她在向允文靠近,她凝神细听那凄凄哀哀又扣人心弦的曲子,没一会儿,那琴曲声巨大如洪水,向她猛烈袭击过来,似乎要震裂她的耳鼓,她直觉身体在寸寸断裂,犹如落入万丈深渊,被水的巨大压力狠狠挤压,五脏六腑都要破碎一样,又觉深印在脑海之中的某些记忆被那声音撕得支离破碎。
她失去生活在宋朝的那部分记忆,允文和她的儿女就象被风吹散的云朵,在她心中已虚无缥渺——
2
宋高宗赵构三十一年临安。
虞允文对着圆月抚琴寄音,他真盼望紫薇能在另一个世界听到这琴声,虽然她已去世五年了,但她的音容笑貌没有一刻离开过他。他与她在月圆之夜海誓山盟白头偕老。可老天却偏偏那么恶毒残忍,让他们背弃誓言阴阳相隔。紫薇死后每个月圆之夜他都要对月抚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思念还是在企盼什么奇迹发生。他望着那月亮莲步轻移,笑脸盈盈,心中迸出无可言喻的怨愤。
高悬空中的月亮忽然象湖中的印影被风吹影一样,抖动着,竟似要支离破碎的模样,他怀疑自己眼花了,他曾经看过无数个圆月,它从没象今晚这样波浪般地跳跃着,接着,一种声音被月儿形成的波浪旋卷着抛过来。那声音渐近渐清,是琴曲,竟然是他正在弹奏的琴曲。这怎么可能呢?他停止了手指下的音符。那曲子仍在悠扬的飘荡着,他怔住了,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难道紫薇在天有灵,在回应他的相思吗?刹那间,与她相伴的快乐日子一一浮向他的脑海,他沉浸在音乐唤回的美好回忆当中。
“卟嗵”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有些懊恼,不得不循着声音向花丛中寻去。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怪物,她穿着奇特的衣服、鞋子、梳着尼姑似的短发,脸色惨白,手中有一张很小的古琴,无人弹奏却放着乐曲,他伸手探她鼻息,虽均匀却细弱。他没及多想,抱起她送到厢房。
借着灯光,允文惊讶地发现,她竟然便是他死去的妻子紫薇,他激动万他,直想大叫。
“或许,她没有死,那箭只是射在她不致命的地方。或许,有人救了她。”允文胡乱编着能让自己相信的理由。他难以抑制心中的狂喜,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搅得坐立不安,他在心中一次次假设紫薇逢凶化吉的经过,又一次次推翻自己的假设。
他看着灯下的紫薇,细细打量她的眉、她的眼、她的气韵。只觉得与从前并无二致。她依然美貌绝伦,但依稀的,他发现紫薇往昔的柔弱与温婉已被她上翘的嘴角、微凝的眉显示出的泼辣、坚定、倔强所代替。允文象玉匠琢玉一样细细雕琢着雪尽的脸,心中忽喜忽忧。喜的是紫薇终于回到他身边,忧的是她醒来后万一对他说一句——我不是什么紫薇,他何以面对?
允文正胡思乱想,虞夫人端了一碗燕窝粥挑帘进来,问允文道:“她还未醒来么?你看她象哪里来的?我终觉此事古怪得紧。”允文深深地望一眼虞夫人,欲言又止。他静默片刻,才低声道“你看——她生得象谁?”虞夫人凝目看去,脑海里忽然闪现书房墙壁上挂着那幅小像,允文为紫薇临的那幅小像。若面前的女子换一身装束,与那像便一模一样。虞夫人心中一颤,惊异地道:“难道她是——”允文避开她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虞夫人似乎不愿意相信这会是事实,问道:“你不是说她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么?”允文闻言,身子轻微抽搐了一下,目光死盯住跳跃的烛火,眼中的泪水隐约可见。
虞夫人本想问一问经过,她只知道他曾经有一位妻子,是他一直深爱着的。在五年前死于金兵屠城的灾难之中。其余则一无所知,他从未提起过。虞夫人话到口边,见他悲痛已极的神情,不忍再问,遂未开口,却听允文沉声道:“那一年我与紫薇去金狗的京城查寻她的身世之谜,一无所获。在中都住了的两月,才南归。一日,我们进了润州城,紫薇因有孕在身,体质虚弱,无法赶路,便在一家客栈住下。其实,即使想走、能走,也已走不成了。完颜胡剌为了雪当年被汉军偷袭、跣足而逃之耻,围困了润州,这一困就是近四个月。”他说至此处,抬眼看着窗外的圆月,面上肌肉僵紧,双眉因痛楚而扭曲。
虞夫人轻轻拉住他手,不知该如何劝慰。允文被她温软如玉的手一握,才从伤痕的沟壑中走出来。他将眼神收回来,反握住夫人的小手,续道:“当时我二十三岁,血气方刚。对国事尤是激愤。即使出得了城,逃得了命,我也必是不肯走的。那时我也是这么做的,助润州城守备击退金兵强攻数次。
本来,我犹豫不决,要不要夜里出城去刺杀完颜胡剌,我知道这事情危险之极,虽然我武艺不弱,可毕竟是一拳难敌四手,金营之中武学高明之士亦是不少。我率领士兵、百姓强行守护城池,到了第三月,粮草便已供应不上了。完颜胡剌似乎看穿了这一点,死围不攻。我们的援兵又迟迟不见踪影。那守备又贪婪又胆小怯弱,养尊处优习惯了的,到这节骨眼上,士兵都在吃野菜、草根,他却还要顿顿吃香喝辣,要么唉声叹气,萎靡不振,怨天尤人,要么搂着几个小妾嬉闹,从不到城上看一看。士兵、百姓怨声载道、锐气全无。我知道如果再不动手,这座城池便要拱手让给金狗了。”
允文觉得夫人的手扣紧了些,他便用另一只手轻轻拍她手背,笑道:“这么紧张干吗?我没去成,我下定决心独闯金营后,便与紫薇告别。不,不能算是告别,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我的决定,她不能知道,那两天她临盆在即,我不敢对她说。哼,也合该大宋江山断壁残垣,我还未离开紫薇房里,那怕死的守备已趁我不在竖起白旗。他还以为能够带着搜括民脂民膏得来的昧心钱告老还乡,没想到,完颜胡剌非但没让他带走一钱银子,即使他的小命也一并留下了,我还未知道这许多变故,紫薇便临盆了。那时我似乎忘记了一座城池岌岌可危,忘记了该去做什么,只有焦躁掺杂着喜悦。当我一手抱着一个婴儿,意识到是一对龙凤胎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甚至没听到外面屠城那震天的杀声。”他的声音低沉而凄哀,似要让人感到那股殷红的鲜血在眼前汇流成河。允文的手渗出冷汗,有些发抖,他不自觉手上加了些劲道,攥得虞夫人一皱眉头。
允文的心在翻江倒海,面上却沉稳如故,平静了好一会儿,才深吸口气,继续说道:“龙凤胎,竟然是龙凤胎,我只顾着高兴,直到金狗踹破房门,凶神恶煞般地闯进来,挥刀斩向我,我才明白过来,城池已经丢了。我来水及细想,杀死那两个士兵,忙将虚弱的紫薇用绳索缚在我背上,一手抱着一个婴儿,纵马出城。眼看着便要出得城去——”允文的语声突然变得尖细而凄厉,“完颜胡剌一箭射来,刺穿了紫薇的后心,她那一声惨呼,让我痛彻心肺,我真想撕碎完颜胡剌,可偏偏我又没有一只闲出来的手,恰恰此时,一个金狗又一刀向我砍来,我侧身避过,那一刀便将绳索砍断,紫薇摔了下去,金狗那一刀当真划得来,不只是砍断了绳索,还划了马背一刀,马匹负痛,嘶鸣狂奔,我——我便如此丢下紫薇——独个逃得命在。”他说完长出一口气,虽事隔多年,但由他说来,却仍如身临其境一般。
虞夫人柔声道:“你一向是人豁达的人,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难过,再说,听说完颜胡剌也已被他的主子满门抄斩了,紫薇在地下便也瞑目了。”允文惨笑道:“完颜胡剌,我当然不会让他开心的活着!”虞夫人道:“怎么?完颜胡剌的死与你有关么?”允文殊无一丝快意,淡淡地道:“我师门十戒之中第七戒便是这仕途,为了替紫薇讨还公道,我违背了师门的规矩,做了官,而且晋升颇快,去年我出使金国,你还记得么?”
虞夫人道:“记得,我还记得你特地带上几件价值连城的玉器,当时我便觉得奇怪,你一向不喜欢那些东西的。”
允文哼了一声,道:“我去喂一条狗,完颜亮最得宠的一条狗,让他替我汪汪叫几声,设计了一个小计谋,诬陷完颜胡剌密谋造反,完颜亮生性多疑,耳根又软,只看了一点、听了一点,便将完颜胡剌满门抄斩。其实,完颜胡剌对他倒是忠心耿耿,,也不失为他的一条好臂膀,嘿,也不知他现在发觉了没有。”允文苦笑起来。
虞夫人根本未听进允文后边的话,心中一阵酸楚,只是在寻思:“你一直思念紫薇,对她如此念念不忘,又何苦娶我过门?只为我父亲官拜兵部尚书,封鲁国公?你无法拂逆他的意思?抑或只是为你的一双儿女无人照料?”她心中虽然哀哀怨怨,口中却只字未提。因她自幼家教极严,早已养成了默默承受的性情。
允文见夫人若有所思,便问道:“想甚么?如此用心。”虞夫人一惊,回过神来,说道:“噢,没甚么,我喂她喝些粥罢,不然要冷了。”她一边说一边端起瓷碗,用银匙喂入雪尽口中。雪尽在昏迷之中,没能喝进多少,粥汗有半匙从口边流下来,虞夫人便用丝帕为她擦拭。
允文将案上的香炉燃起香火,以钱三文熏于炉上,致敬并祷告:“天何言哉,叩之以应,神之灵矣,感而遂通。今有虞某有事关心,不知休咎,权释厥疑,唯神唯灵,若可若否,望重昭极!”随后,将铜钱掷于案上。
虞夫人见他如此,暗叹口气,对此她早已是司空见惯。五年来,他这动作重复了几千百次,只为测紫薇是否还有救。她知道他心里很清楚紫薇已经不在人世了,可他依旧愿意去点燃希望。虞夫人方想劝说,却听允文低声叨唠:“《需》之《大过》用神动化回头克——没理由如此混乱的。”虞夫人看他凝眉苦思的模样,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劝道:“你精研易理,早该明白人事有吉凶,万物有始终,凡事自有定数,何苦做些无谓的推测?我说倒不如看看她的病情,为何会沉沉不醒。”
允文心中一震,自忖向来豁达,虽擅长演卦,却极少预测前途。只有紫薇的死是他内心无法解开的死结。他瞥一眼令人迷惑不解的卦象,用手推乱麻钱,心道:“听天由命吧!”
允文伸手搭雪尽的脉腕,只是稍嫌迟缓,又望她面色惨白,唇舌指甲色淡无华,显是气血不足之象,别无他症。
允文坚持不用下人看顾雪尽,自己则衣不解带细心照料,到得第四日,允文熬得眼圈有些发黑,刚刚大脑混沌,似要睡去,猛然听人问道:“我在哪?这是什么地方?”
雪尽愣愣地,一时难以理解身边怎会出现这样一个身装古代装束的人。又见他失魂落魄的,仿佛伤心已极的模样,忽然莫名其妙地心中一阵抽搐,这心痛一闪即逝,她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在拍电影吗?我怎么会在这儿?”
允文这才从朦胧中惊醒过来,凝眉道:“你说什么?拍——拍电影?那是什么玩意儿?”雪尽以为他故意装痴,越发好笑,问道:“你是刚刚升起的一颗星吧?从前我可没在电视剧或是电影中见过你。”允文被她弄得一头雾水,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只是偶尔听懂几个字,却连贯不上意思,方想再问个究竟,却听门外有人禀道:“老爷,圣旨到!”允文不及再说,慌忙出去更衣、准备接旨。及到门边,又回头对雪尽道:“切勿出门,免触礼忌。”
雪尽坐起身,颠了几下,左右拍拍床榻,只觉温软之极。且锦被清香淡淡,她以为是非常高级昂贵的床垫,看过之后才知道普通的被褥而已。下得床来,见房中摆设古香古色,镂花书架散发也幽香阵阵。壁上悬挂着一柄长剑。靠窗书案上笔墨纸砚齐全,且放置了一张古琴。雪尽轻轻拨了一下琴弦,声音清脆悦耳,听来韵致难喻,不禁暗道:“这么好听,我只随便用手拨了拨,如果真是会弹的人来弹它,倒真会成为仙乐了,怪不小说中看到古人琴声能让人哭、让人笑,感染人情绪,原来是琴好。”又一想,“拍电影都是弄虚作假,怎么这里的东西都好象是真的一样,而且还好象很名贵的样子。”
她随手敲敲墙,原以为是木板搭的,谁知这一敲却并不见咚咚的木板声,竟是真墙。她又摘下墙上的长剑,上手沉甸甸的,几乎拿它不动,不由得自语道:“这么重,原来道具是这么重的,还以为轻飘飘的,用铝做的呢!原来是铁的!也真是,弄这么重,谁玩得动?” 她抽剑出鞘,只觉一抹寒光掠过双目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吹毛断发四个字,便拔下一根头发,放在剑刃上,一口气吹过去,头发竟立断。雪尽不由一阵惊喜,禁不住用手试了试剑刃,谁知下手重了一点,食指立即被划破一道口子,剑刃上沾了血迹,可奇怪的是,那血滴并不滑落,竟然渐渐缩小,直到全无痕迹。雪尽不由心里直冒寒气,贴近细看,也没看出什么不对头,再挤一滴血到剑刃上,果然又被吸了进去。她脑中蓦地闪现出看过的恐怖录像片里的情节,只是想这剑上附了鬼魂,才专噬人血,越是胡思乱想越觉得这房中透着那么一股子阴森森的恐怖感,鬼气冲天,总觉得冷不防便会有鬼从背后咬上自己的脖子,吓得她猛地回头,见床帏无风自动,帏后似隐隐有人形。雪尽大叫一声,丢下长剑,冲出屋去。
雪尽只捡亮的地方走,过了一会儿,心情才稳定下来,这才发现这座宅子构造精巧,亭台楼阁,廊回迂折,雕栏画柱,竟然象故宫。欣赏了好一会这景致,才想起怎么一个人影也没有。心中暗想:“即使不是故宫,也算是很好的旅游景点了,怎么一个游人也没有?”想了想,愰然大悟:“肯定是拍电影暂时不接待游客,正好,我一个人更自在,嗯,该去看看拍摄现场,我还没看过拍电影是怎么个拍法呢,太好了。”
雪尽也不知怎么走的,稀里糊涂的来到一个拱月形门前,看到院中摆设着一个形状雅致的香案,香炉中烟气缭绕,一人身着古时官袍跪在香案前,香案另一侧站着三人,前面一个手持着一卷黄色布卷,后面两个垂首侍候在两旁。那手持黄卷之人女声女气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封中书舍人、直学士院虞允文为川陕宣谕使,与大将吴璘共谋进取、收复陕西失隅州郡、己卯日吉,务须起程,钦此。绍兴三十一年十月丙子日。”跪着那人立即叩头谢主隆恩。
雪尽觉得那人声音尖细刺耳,难听之极,又是闽南口音,根本听不懂他在念些什么,只顾溜眼四处寻找摄影机,可是能看到的地方都看了,没有。于是她情不自禁穿过拱门想瞧个仔细。不料想,猛听有人尖声道:“何来山野妖人,奇妆异服,怪里怪气,竟敢冲撞圣旨香案!来人哪,与我拿下。”
雪尽闻言吓了一跳,心道:“就算我搅了拍摄现场,也不致开这玩笑吧,弄得跟真的似的。”于是歉然道:“对不起,弄得你们这组镜头没拍好还得重拍,不过你临场发挥编台词儿的功夫的确不错,挺有幽默感的,演技也一流哎!”那老太监一怔,怒道:“大胆妖人,胡言乱语,尔敢疯言戏于杂家,白绫绞死,即刻行刑!”言罢,拂袖而去。
两个小太监早已过来一人扭过雪尽的一只手臂,
允文追至,雪尽颈上绕上白绫,两个太监每人执一端,正渐渐收紧。雪尽只觉眼前金星乱闪,口干舌燥,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来,允文见状,顾不得许多,飞身过去,一掌震开一个小太监,松开白绫,拉过雪尽。这几下变故来得突然,老太监吓得倒退两步,继尔大怒,尖声道:“你,你反了——”允文躬身谢罪:“公公,此女乃本官舍妹,因幼时患奇症,言语疯颠,行止失常,故长锁于后宅,今次想是下人疏于看顾,以致扰了宣旨香案,恳请公公念在舍妹奇症缠身,法外施恩,饶过了她罢。”
那公公沙哑着嗓子一阵怪笑,斜睨着他,说道:“大人,非是杂家不肯相助,只因我朝法度严谨,这冲撞圣旨香案之罪与惊圣驾之罪等同,皆属罪加一等,死罪难逃啊!大人,犯此条者男子当斩首,女子当白绫绞死,想必大人并非不知吧?又何出此枉言,连累杂家陷于昧上之罪呢?”他顿了一顿,冲允文冷笑了一声,又道:“至于大人,无视朝庭律法,故意阻止杂家执法,又殴打行刑者——”说至此处,老太监冲金銮殿方向拱手一揖,“杂家自会如实上报皇上。”
允文冷哼一声,淡淡地道:“公公,前些时星逻国派遣使者前来进献宝物,其中一象牙镂雕罗汉堂,怎地不见皇上摆于御书房中?若我记得不错,皇上最喜爱批阅奏章之后玩赏片刻玉器古玩之类,方才安枕。这象牙镂雕罗汉堂虽高不过数寸,长不逾半尺,却雕工精细,将罗汉堂之厅廊榭柱、八百罗汉之音容笑貌镂刻殆尽,据说为星逻国之传世珍品,我便觉奇怪,皇上对此奇珍竟瞧也不瞧上一眼,本官正想为此问一问皇上,若皇上当真半点不喜欢,倒不如本官求个赏赐。”
老太监听额上泌汗,陪笑道:“大人误会了,杂家非是真的治罪于令妹,只想吓她一吓罢了,免得再要疏忽,铸此大错。杂家亦是提醒大人,莫要再出现管理家人不严之过,致招灾祸,倘今日不是杂家,令妹的性命怕是——”他打个哈哈,省了下面几个字,继尔续道:“今日之事,尚请大人守口如甁,休要再提,免得你我两下不得安生,依大人之见,如此可好?”允文拱手笑道:“这个当然,如此甚好,那么,请恕下官不远送公公了。”
雪尽受了惊吓,一直呆立。此时刚好醒悟,蓦地发现那老太监转身之时,眼底升起一股杀机,雪尽不同一哆嗦,很觉对不起允文。
允文长出一口气,掏出绢帕试了试额上冷汗,愠道:“你怎地如此不听话?为何跑出来乱冲乱撞?几乎性命不保,犹不自知,怎么样?吓到没有?”
雪尽有些莫名其妙,尚反应不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心中不禁有气,道:“谁知道你们杀人象踩死蚂蚁一样,我怎么啦?杀人啦,还是放火啦,干吗要勒死我,你们野蛮透顶,比非洲食人族还野蛮,我要回家。”
说着,她委屈得哭起来,掉头便往弄堂里走。允文心过去拦在她身前,轻声道:“紫薇,我是气话,我也是担心你啊!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你怎么有些不拘礼仪,言语无节?——”雪尽瞪眼看他,截断他话:“不,大人您错啦,我不是什么紫薇,我的名字是何雪尽,白雪的雪,一言难尽的尽。再说,就算我是紫薇,言语说笑又有什么不对啦?什么狗屁礼仪,都什么年代了,2000年啦!还讲这种作古的礼仪,真好笑!”
允文迷惑道:“2000年?这是怎么个纪年法?现下该时绍兴三十一年才对,你糊涂了么?”
雪尽大吃一惊:“你说什么?现在是绍兴三十一年?开什么国际玩笑?”她见允文深锁眉头轻轻地点了点头,不由得自语道:“绍兴三十一年,这——这怎么可能呢?绍兴三十一年是1161年哪,可现在明明是1995年哪,这,这怎么可能,出了鬼了!”
虞夫人得知信息,忙过来查看,寻至此处,见两人均失魂落魄,若有所思的神情,心中第一个思想便是这女子定然不是紫薇,不由得很是欢喜,她虽然并非有意幸灾乐祸,但心中总有难以抑制的喜悦。
雪尽也没听进虞夫人口里说了些什么,只迷迷糊糊被夫人半扶着进了府门,又进入一间屋子坐了下来。虞夫人倒了两碗茶,一碗递给雪尽,问道:“姑娘,你家住哪里?怎会一个人只身来到京城?”雪尽仍为回过神来,只下意识地接过茶碗,没答她的话。虞夫人也未再问,将另一碗茶递与允文,柔声道:“她不是紫薇原在意料之中,只不过你一直不肯承认罢了,这姑娘年纪尚小,独身来此,恐其父母焦虑,我们还是问得明白,送她回去才是。”
允文回过神来,接过茶碗,轻啜一口,凝思片刻,他心中为难得紧,若是问明她家住所,必然须送她回去,若不问亦是不成。终于,他望了夫人一眼,对雪尽道:“你家住哪里?”雪尽道:“吉大南校区宿舍幸运街138号住宅楼。”虞夫人与允文对视一眼,道:“这个地方从未听过,那么,你又是如何到这里的呢?”雪尽耸耸肩,摊开双手,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在这儿,我只记得那天晚上心情不太好,夜游神似的在街上逛了大半夜,后来打车回家,又被我爸数落一顿,我一赌气就跑下楼来,正好前楼加紧施工,一辆大吊车吊起一块玉石板要送上十楼去,我丢魂似的乱跑,被那块玉石板撞在后脑上就晕死过去了,再后来,我一睁眼,就在你们这儿了!”
虞夫人莫名其妙地看看丈夫,允文也是一头雾水的模样,两人谁也听不懂她说些什么,雪尽见他们不解的神色,也越发糊涂。猛地想起允文说过现在是绍兴三十一年,不由心下一沉,好象明白点什么,又不敢肯定,于是问夫人:“这是什么地方?”夫人道:“是临安城,天子脚下。”雪尽摸摸颈项,想起差点被勒死,想起那老太监、圣旨、香案、古琴、剑之类,情不自禁联想起刚刚看过的美国科幻影片《费城实验》。难道她也象片中主人公一样被宇宙空洞吸入了时空隧道?他又否定了这种想法,猛然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于是伸手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下手重了一点,痛得她“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允文闻听以为她想起什么曾与紫薇相关联的事,忙道:“怎么?想到什么了么?”雪尽却兴奋地答非所问,自言自语地道:“绍兴三十一年,那么定是辛已年,南宋是宋高宗赵构在位,金国是海陵王完颜亮在位,西辽是承天后,西夏吗,此时该时天盛13年,大理怎么回事了?糟糕,没记住多少嘛!”
她对允文笑一笑,道:“我说点事情,你听对不对,现在是金侵南宋,那么就说完颜亮吧,他杀了金熙宗完颜璮,登上大宝,到头来助他一臂之力的功臣全部做了他的刀下之鬼,象完颜沃侧,曾多次助他侵犯大宋成功,开始时完颜亮还够义气,因他有功累迁华州防御使,后为西北路招讨使,到了大名府王友直起义反金,完颜沃侧被他派去绞杀流寇,哪知因他平定不利,便抹杀了一生功劳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仆散忽土也是一样,生里死里助完颜亮杀了熙宗,结果呢,做了几天太子少师,工部尚书,还正儿八经封了个王,再后来又进拜枢密使,右丞相,到了耿京起义,仆散忽土的福也就享到头了,他因没能及时追上反贼,脑袋就搬了家。这完颜亮心胸狭窄,胃口倒是很大的,多次入侵南宋,远的不说,就说正隆五年吧,也就是绍兴三十年,哎哟,不就是去年吗?”雪尽不由得苦笑,“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对我来说,去年该是1994年,这时偏偏让我承认1160年是去年,愣是差了八百多年,真教人哭笑不得。”
允文奇道:“你一介女流,如何知晓这许多政治之事?即使是在朝之人,也未必如此清楚。”
雪尽扬起下颚,斜睨允文道:“怎么?你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图书馆里的书那么多,随便看看而已,我连你下半辈子的事都知道,你信不信?”
虞夫人大奇,道:“图书馆是私塾么?”雪尽觉得发生的一切很有趣,解释道:“图书馆是供大家看书、查资料的地方,不是私塾,有好大地方呢,各类书籍无所不有,你只要出示身份证,随你翻阅。”
允文和夫人似懂非懂,齐声道:“身份证?那又是什么物事?”雪尽不得不又解释:“身份证啊,每个公民都有,满了十六岁,国家就签发。”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量,“就这么大一张卡,大约有这么大,上面有照片,对了照片你们也不懂,哎,对了,就象你们缉捕犯人的画影图形差不多,不过比那容易辨认,更象真人,还有姓名、出生年月,噢,对了你们叫生辰八字、还有家庭住址、身份证号码等等内容。”
雪尽正说得烦躁,很多事情是请不通的,此时,只听两个孩童喊道:“爹爹,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玩儿,是真的么?”
雪尽循声望去,只见两个粉妆玉琢、玉雪可爱的孩童站在面前,也就四、五岁年纪。两个孩子在雪尽昏迷之时已见过她,亦不觉得奇怪,只道:“姐姐,你醒啦!你穿的衣服与我们穿的为什么不一样呢?”雪尽转回头问允文:“你的孩子吗?”允文笑着点点头,道:“一对双胞胎兄妹。”
雪尽高兴得不得了,问女孩:“你叫什么名字?”女孩答:“我叫静韵,恬静的静,琴韵的韵。爹爹说希望我象样娴美静柔,所以才给我取了这个名字。”雪尽不由得去看虞夫人,忽觉她的神情有些特别,也未太在意。忽听那男孩道:“我叫谦华。”雪尽笑道:“噢,你叫谦华,你们兄妹是双胞胎,怎么长得却不想像呢?”谦华抢说道:“我生和象爹,她生得象娘。”
雪尽不禁又侧头去看虞夫人,蓦地见她面色苍白。雪尽暗自奇怪,她哪里知道这一双儿女并非虞夫人所出。虞夫人爱这两个孩子胜过亲生,平日不提还好,若提起允文原配妻子紫薇,她未免伤心,因她清楚允文时刻未能忘怀那位已去世五年的红粉知己。
雪尽哪里知道虞夫人的心事,只觉得静韵生得并不象虞夫人,再细瞧静韵,竟然越瞧越象自己小时候。正想着这事有些怪,一个小丫环进来禀道:“老爷、夫人,中膳已备好。”
一行人穿过花廊到得一间房中,雪尽抬头见正面墙上挂着一幅绢画,画上一间八角长亭,亭中一男子欲去还留,回头凝望,一女子低眉垂泪,泪水洒在手中持着的杯盏中,亭中石桌上一盘断藕,却丝丝缠绕不绝。画面氤氲朦胧,笔触只在意念之间,不作精雕细琢,很是独特。雪尽弄不明白吃饭的地方怎么会挂上这么一幅画?又见绢画两旁配有对联,上联是:“世上多几个酒囊饭袋”下联是“人间添几许悲欢离合”。
雪尽一琢磨,说得有理,自古情字累人,世上多几个男男女女,也无非是多几张吃饭的嘴,重演几出痴男怨女的戏而已。想至此处,不禁问道:“这画儿得对子是谁作的?”
允文道:“酒后涂鸦,倒让你见笑了。”雪尽忙道:“噢,不,事实上平民百姓也就这么点事儿,不过,对于你们这些做官的吗,又多了一项任务。”允文接口 道:“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榨取民脂民膏。”雪尽笑道:“你这人还挺幽默的,不过也是事实。也许你不是,可大多数的官儿是。”
夫人过来轻轻扶着雪尽肩头,微笑道:“莫听他的,我家老爷有时常说些不着边的言语,坐下来吃饭吧。”
每人落座后,身旁都有一丫环手持托盘侍立。盘中一条绢丝帕,一茶壶、一茶碗、一只空碗。雪尽觉得别扭,无奈入乡随俗,只好学夫人的样儿,将丝帕平放膝头,又端起茶碗啜了一口,却见夫人又将口中的茶吐在空碗之中。雪尽暗叫:“糟糕,我已把茶咽进肚里去了。”夫人见雪尽尴尬,遂笑道:“不习惯是么?不必拘于我们这番俗习,只按你的方式便好。”雪尽一笑,点头示谢。
桌上的佳肴丰盛之极,雪尽偷偷数过,竟二十种之多,且大都不知是甚么东西。那一家人无人出声,也没好问。夫人夹片白腻腻的物事放入雪尽碗中,雪尽以为是肥肉,冲夫人一笑,低下头直苦脸。她对肥肉实在没胃口,入口便恶心作呕,又怕夫人见自己不吃不好,只偷偷用米饭埋上,不料过了一忽儿,夫人又递入她碗中一片,雪尽无法,只好硬头皮放入口中,原想一下咽进去算了,也就不恶心了,谁知全然不是想象中的油腻,竟是入口清凉。试着嚼了几下,香酥可口,端的美味,她忙把另一片从米饭中挖出来,放进口中。
这一餐,雪尽只觉得静得压抑,也没好太吃饱,丫环撤去杯盘,奉上茶水,这次雪尽学了乖,没咽,只等夫人吐出也随着吐出。夫人道:“还吃得惯么?也不知你平日口味,若不合口,明日我叫厨房换些菜式。”雪尽忙道:“不用,不用,很好吃的,我从前可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夫人道:“吃惯便好,呆会儿喝过午茶,便去小睡,午后我带你在府中转转,免得烦闷。”
傍晚,雪尽随夫人游于花园,见允文正在舞剑。雪尽不懂得武功,可小说上、影视上看过不少,也隐约知道他的武艺定是不凡。雪尽忽想起还未知主人姓名,暗骂自己真是糊涂透顶,在人家家里呆了几天了,虽然不是一直都清醒,可也不能到现在竟然不知主人姓名啊,想到这儿,便 问虞夫人:“我在府中这么多天,还不知府上姓什么呢!”夫人道:“我家老爷姓虞名允文。”雪尽不由大吃一惊:“虞允文?怎么会这么巧呢?”忽听一人道:“怎生巧法?”雪尽吓了一跳,转过头见允文在身旁,遂道:“怎么不巧,我知道你很多事情的,从前的、现在的、未来的。”允文笑道:“不要告诉我后日我将起程上任川陕宣谕使,这个是你听圣旨听到的。”雪尽白他一眼,道:“那老太监说话象鸡打鸣,又大舌头,我怎么能听清?再说,你以为后日准起程吗?赵构会改派你去芜湖,再去采石犒师,你还要在采石指挥一万八千士兵大败完颜亮。你不信,敢赌么?”允文道:“非是我不信,这犒师之事却非我份内之事,自有司其职之人,即使改派也轮不到我。”雪尽不理,只道:“我只问你敢不敢赌,其它的先不管。”允文兴致也上来了,问:“赌什么彩头?得瞧你输不输得起,出不出得起彩头。”雪尽道:“肯定出得起,你我都出得起。”
虞夫人看出允文还是将雪尽误认作紫薇,虽然雪尽不是紫薇,但长得极为相似,简直一模一样,允文很容易会将对紫薇的感情转到她身上,雪尽目前是对允文只有感激之意,绝无其它,可她深知允文对女人的吸引力有多大,难保两人不日久生情。唯今之计,既然不能硬起心肠让雪尽离开虞府,也只有防患于未然了——尽量减少两人的接触机会。遂插口道:“咱们不要谈政事罢?雪尽,来,我们继续游玩,莫要误了他练功要紧。”雪尽心巧灵秀,有些觉察虞夫人似不愿自己与允文多接触,便对允文礼貌地一笑,随夫人离去。
允文望着她背影,呆立良久。
次日午膳后,雪尽躺在床上睡意全无,想着眼前的处境,既新奇又孤寂,无限思念父母、亲人、朋友。不禁泪涌双眼。正胡思乱想之际,只听门外两个孩童悄声对话:“她睡了罢?我们怎么叫醒她呢?”另一个道:“还是休再胡闹罢,爹爹会怪的。”雪尽心知是谦华、静韵,下床开门,笑道:“两个小鬼头儿,不睡午觉,找我干吗?”谦华忙道:“有个很秘密的地方,平日屋子总是锁上的,只爹爹一人知道里面有甚么好玩的,今儿我们想带你去那儿玩,你说好么?”
雪尽大感兴趣,问道:“可是没钥匙,怎么进去呢?”谦华道:“有的,有的,爹爹不小心掉在地上,我拾了起来,喏,便是这个。”雪尽道:“好是好,万一你爹爹知道会生气的。”静韵低声道:“是啊哥哥,还是不要看罢,爹爹真的会生气的。”谦华胆子却颇大,说道:“爹爹在弹琴,你又不是不知道,爹爹一弹准得大半个时辰,我们只看一眼便出来,你不是很想知道那屋中藏着什么好玩儿的物事么?”谦华见两人犹豫不决,急了,“只要我们三个不说,鬼才知道,你若多嘴,看我不打你才怪。”雪尽忍不住笑道:“嗬,小小年纪竟会威逼人啊,长大肯定不是个省油的灯,要么做个大将军,要么便是个大盗贼。好罢,咱们偷偷去瞧上一瞧,谁也不准说出去哟!”当下三人拉勾为誓。然后来到花园角上一间别致的小屋。
打开门锁,三人进入房中,雪尽不由得惊得目瞪口呆。
3
那屋中家俱摆设一应俱全,里间与外间只有一席珠帘相隔,并于门扇。
雪尽与两个孩子隔着珠帘见玑上紫金香炉中燃着香,炉旁似一张古琴,一贵妇端坐于室内。虽看不清面目,却隐见云鬓钗环,素装淡裹。让人不闻其声、不见其貌,却先觉其气韵。雪尽听多了现实社会中男人发达之后抛弃糟糠之妻而在外另养二奶之事,此时条件反射似地认定这美丽的女子,必是虞允文除虞夫人之外的红粉知己。正想着虞允文看似儒雅风流,为人正统、用情专一,却原来对美女也不能免疫。
谦华问道:“你是谁?什么时候来我家里的?”那女子依然端坐,似在微笑,却不回答。雪尽道:“对不起,我们不知这里住着人,还以为是空屋子,打扰您啦!”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她说话。雪尽大着胆子走过去挑起珠帘,细看之下,不由失笑道:“天哪!是雕像,跟真的一样!哟,这头发还是真的呢,衣服也挺高级的,真漂亮,有意思,幸亏我视力顶呱呱,要是有一点近视,恐怕都分辨不出来,她是假的。”
雪尽正津津有味地欣赏这座雕像。偶然一瞥眼,却见静韵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惊奇的看着自己,雪尽笑道:“你看我干嘛?我哪里不对劲?”
静韵指着雕像道:“她生得跟你好相像!”雪尽一怔,果然觉得这雕像若是换个发型、换身衣服活脱脱就是何雪尽。
雪尽心中纳罕,绕着雕像仔细端详,忽然发现雕像后颈有道浓浓的血痕,雪尽伸指一摸,血迹尚未凝结,她吓了一跳,心道:“我的妈呀,雕像还会流血?不会像秦始皇兵马俑似的把真人抹雕像里了吧?”她大着胆子拿手帕试抹血迹,一擦便干净了,这才放下心来。
蓦地,闻听谦华惊惧地一声惨呼,雪尽转过头去,只见房中左侧墙壁的紫檀木柜的门敞开着,一只血淋淋的大手卡住谦华的脖颈,那人的脸面给谦华小小的身子挡住,看不到,只能看见一蓬散乱不堪的头发。雪尽与静韵忙跑过去, 一见之下,静韵吓得哇哇大哭,抱住雪尽的一条腿,直往后躲。
雪尽心头也自紧缩,汗毛直竖。映入她眼帘的是一人缩在紫檀木柜中,一颗头肌肉肿胀如鼓。面色紫黑,且鲜血一抹一道,点点滴滴,一身破烂衣衫也自布满血迹。再加天气本就阴晦,不见日头,更显得阴森诡异。雪尽泪水便在眼圈里打转,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也顾不得害怕,拼死力掰开那只大手,抱起谦华,一手拉着静韵向外便跑。谁知外门门槛甚高,她只顾急奔,未曾留意,给绊倒在地。她迷迷糊糊中,只觉两个孩子给人抱走。尚未起身,猛觉有两只大手掐住自己的双臂,一时那颗血乎乎的大大的头在脑中闪现,不由惊吓过度,晕厥过去。
等她张开眼睛,却见是允文扶住自己。允文见她星泪点点,更加酷似紫薇,心中酸楚,柔声问道:“怎么?我有那么可怕么?我还未曾责你擅入我的琴室,你倒先晕了过去。”雪尽紧紧抱住他,一手指向房中,颤声道:“有鬼!”允文笑道:“你是不是病糊涂了?青天白日的,哪里有鬼?我与你进去瞧瞧!”雪尽吓得直缩,忙叫道:“不,我不进去,你也不要进去,真的有鬼,你怎么不相信我呢?真的有鬼,是个大头鬼,我们快离开这里,快走!”允文觉得十分好笑,逗她道:“莫怕,我不怕鬼,鬼一向是怕我的,我可是崂山道士的关门弟子,专捉恶鬼的,走,我们进去瞧瞧去。”言语之中,已扶住雪尽肩头,推门而入。
里间的木柜门依旧敞开着,除却点点滴滴的鲜血之外,别无他物。屋子有扇窗开着,从木柜到窗之间的青石地面上有不少血迹。允文俯下身,伸指醮些血,放在鼻端嗅了嗅,又细细沿血迹看了一遍,起身道:“他受了伤,已经逃了。”
雪尽望着雕像,问道:“为什么那雕像与我长相竟然十分相似,她是谁啊?”允文道:“她是我妻子,已经去世五年了,我也不明白为何你们生得如此想像,竟然仿似一人,毫无二致。”
雪尽痴痴地望着雕像,忽闻琴音似流水潺潺不绝,忽尔似啼猿哀鸣,忽尔似山鸣谷应,一阵恰似珠走玉盘,一阵恰似铁骑突出。雪尽看着饕餮香炉中香烟袅袅,一点火光和着琴声隐隐闪灭。此情此景她竟觉极为熟悉,好似从前曾经有过此时此刻。雪尽如痴如醉,仿佛陷于某种真实的梦境中,她很自然地抚上身旁的香笼,在香笼绣凤的凤眼上掀动三下,笼盖打开,取出琵琶,顺手拨动。竟然与琴韵相融,如同排演过一般。雪尽只觉脑中有些若有若无,聚聚散散的意识在晃动,在和拢。她急切地在熟悉的曲子中拼和破碎的记忆,蓦地,琴声嘎然而止。她手中的琵琶也孤独地吐出一音符,跟 着没了声响,她脑中已近于聚拢成形的记忆复又散去。她恢复如常,问道“怎么不弹了?”允文道:“香燃尽了,我们得救命去,再迟片刻,他便没得救了。”雪尽大奇:“谁呀?”允文不答,走向雕像。
允文哪里知道,只差一点点,他便可以得回紫薇,如果他明白再奏一会儿曲子,可以唤醒雪尽的记忆,恐怕他愿意就这样弹它一生一世也不愿停下来。
雪尽不由自问:“我怎么会弹琵琵的,我长这么大根本就没摸过这东西,这可出了鬼了!”
允文此时已掀起玉像的裙摆,从中拉出那个大头鬼。允文将他安置在湘妃竹榻上,一边问道:“你怎么会从未摸过琵琶?你的技艺很是不错呢!只是略显滞涩,便似长久未沾音律一般。我奇怪,那香笼细竹编制,却隙细极小,看不到里面的东西,你是方才偷进时翻开看了么?你还当真会找,居然能找到开关。”雪尽闻听大奇:“是么?我怎么找到开关的,我刚才并没动过这东西,我有动吗?”允文心中蓦地闪现一道奇异的灵光,急切地问道:“你没动那香笼、没动凤眼,你怎么拿出来的琵琶?你仔细想一想,慢慢想一想,这房中的一切你是否很熟悉?你来看——”说着,他牵着雪尽的手挑起珠帘走出来,又指着珠帘问:“你看这帘上的紫红色的珠子构成的图案是什么?你还认得么?”
雪尽顺着他手指凝目望去。只见珠帘是淡黄色的珠子串成的,其中有两竖行紫红色的珠子,弯弯曲曲的,也不知是什么怪图案,不是花、不是鸟,根本不成什么图案。允文急道:“是琴谱啊!两句琴谱,你记得吗?你谱的上句‘身无彩凤双飞翼’,我谱的下句‘心有灵犀一点通’,能记起么?”雪尽手臂给他抓得很痛,又挣脱不开,嚷道:“我怎么会认得什么琴谱?见都没见过。你快放手,手腕被你掐断啦,痛死我了!”允文心头一紧,翻然醒悟,长出口气,拍拍额头,说道:“我——嗨!我这是怎么了。哎呀,差点误了他性命!”
允文急忙来得竹榻这次,伸指点了他胸口几处穴道护住他心脉。又从囊中取出小银刀割破那人右手无名指,挤出几滴黑血,将一空心细银管插入那刀口,吸出几口黑血,吐在地上,直到血色见红,才拔下银管,倒上些粉末药物,然后,取出几颗丸粒,掰一他的牙关,放入之后,扶起他,一拍他后背,他便将丸粒咽入胃中。
雪尽见他忙完,问道:“他中毒了么?”允文道:“嗯,毒砂掌毒。”雪尽又问:“你不是说他跑掉了么?他的头什么时候可以变小一点,这模样真可怕。”
允文收起刀具放入囊中,道:“两 个时辰便 可消肿,我说他跑掉了,是不想让他突起发难,若他昏厥之前运起内劲,便没得救了。”雪尽心中疑惑更多,方想发问,允文 道:“又想问我怎么会知道他躲在雕像下面,又怎么知道他中毒,是不是?”雪尽点了点头,允文道:“你呀,像个小孩子一样,什么都好奇,你与我来,你瞧,厨柜到雕像,血色淡紫,且点点滴滴,比较少,雕像到窗子,有些青紫,有些紫黑,且血迹成滩,说明这段他走过两次。你再来瞧,雕像衣裙下摆沾有黑血,他意欲跳窗子逃出,但他体内毒质已随血液传至四肢,肢体麻木,难以抓出窗子,此时我们又已进入外间,他出只好返回,藏于雕像之下。他给毒砂掌打中左胁,按常理,一般人四个时辰,毒血运行全身,必死无疑,但从血色来看,他已坚持了大约十个时辰,此人内功造诣必是很深,否则早已走在黄泉路上了。也是血色告诉我,他至多一柱香时分便会昏厥,现下你可明白了?”
雪尽一脸的钦佩,不由赞道:“你懂得可真多,好象还比较博学多才哟!”允文淡淡一笑,道:“什么博学多才,不过是操千曲而识音罢了,只要在外混得一年半载,任谁都看得出,这只是走江湖一般的常识而已,只你这傻孩子看不出来罢了。”雪尽白他一眼,嘟囔道:“你以为我真夸你呀,不过客气客气而已,自恋狂!哎,谦华和静韵呢?”允文道:“早让丫头带回去了,这会儿必是在哭闹夫人。”他顿了一顿,面上颇为沉郁,犹豫再三,问道:“你当真不识得紫薇么?也从未听谁提起过?”雪尽觉得他眼中竟满是期盼与伤痛。心头没来由的一阵刺痛。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总是受他的心情控制,忙躲闪他的目光,指指雕像,答非所问,转移话题:“她就是紫薇吗?她可真漂亮!”允文笑道:“不必绕弯儿夸你自己。”雪尽一怔,允文又笑道:“你没见她与你生得一模一样么?初始我——以为紫薇死而复生,或是侥幸未死,后来,我又以为你是紫薇的妹妹,再后来,你告诉我你不是紫薇,你也与她毫无半点关系,甚至不晓得有她这么一个人。”雪尽有些奇怪,问道:“紫薇的妹妹与我也是长得想像?甚至一模一样?那么,她还活着么?噢,我措辞不当,我的意思是说她现在在哪儿?我倒真想见见我的翻版呢?”
允文见她一双大眼乌溜溜的,灵动活动,象极了初次见到紫薇,不自禁心中涌起爱怜一片,柔声道:“你可真是傻孩子,脑子灵光得起乎寻常,怎么想象力就如此丰富?紫薇哪里有妹妹,我是看到你才以为她有个妹妹,我至今甚至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谁,是否尚在人间,哪里又会知道她是否有兄妹?”说到此处,允文痴痴地望着她,她也歪着头瞧着他,一副刺探旁人秘密的兴奋神色。允文忽地感到五年来从未有过的舒怀,遂笑道:“你心中在想,此人真蠢,对也不对?”雪尽闻言只是笑,打量他的面庞几眼,才道:“我还没有看出你太蠢,不过听你这句话,才感觉你的脑子真的不是太灵光。我在想你的紫薇是不是给人遗弃或是给人领养,或是孤儿被人捡去养大的。”
允文点头道:“你想得不错,不过,她的身世远没这么简单,她是一位姓沈的老人养大的。老人去世之时,紫薇才只十四岁。他告诉紫薇他是在蒙古部落的一块紫薇宫碑旁捡到她的。当时她刚刚出世,宫碑旁尚有一女子尸首,浑身上下血迹斑斑,看情形是死于产后失血过多。老人便埋了尸首,带回婴儿。因她生在紫薇宫碑之旁,便这她取名为紫薇,随老人姓沈。老人去世后,紫薇继续撑管老人唯一的一点产业。那是一家小小的茶坊。她的生意很红火,足以生活。我遇到她后,她告诉我她的茶之所以清香异常。是因为傍晚将晒干的茶裹以淬了草药的薄纱,放入含苞待放的各种鲜花之中,待花开后取出茶叶再经炮制,茶质清洌香浓,特色各异,味道各异,且静心明目,解郁生津。”雪尽插口道:“你少年时家境充实,以你荫入官之前,游走各地名胜,途中口渴,进了她的茶坊,便对她一见钟情,从此魂牵梦萦,害了相思病,她也钟情于你,于是,你有情她有意,一拍即合,结了婚,对不对?”允文道:“什么话?什么叫一拍即合?你用词倒是不拘一格啊?怪胎!你又怎知我少年时遍游各地名胜?”
雪尽下颌一扬,哼道:“岂止这些?你还记录下所见所闻汇成《材馆录》,是不是?跟你说罢,除了你什么时候感冒发烧,什么时候打媳妇、闹肚子我不知道之外,大事我都知道,比如升官啦,迁谪啦,使金啦,带兵打仗啦,我统统知道,比你自己都清楚。好啦,不说这些,以后你自然知道我不是吹牛的。我想听你多讲讲紫薇,毕竟我们像又胞胎一样想像,这也是一种奇特的缘份,不是吗?”一提到“缘份”二字,雪尽望一眼允文俊秀儒雅的脸庞,心 跳莫名其妙地开始加速 ,暗想自己会不会与他有什么奇特的缘份?想过了,心里又暗骂自己,人家夫人、儿女都全了,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但又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总是为他牵动敏感而又多情的神经,为什么总是喜欢与他靠近。
允文见她晕生双颊,目光清柔,不由得痴了,轻轻扶住她双肩,唤了声:“紫薇!”雪尽望着他目光,只觉那双盛满深情而又清亮迷人的眸子极为熟悉。脑海中忽地一片混乱,只迷茫地“嗯”了一声。允文看到她倏忽纷乱的眼神,一下子明白过来。忙放开双手,为掩饰尴尬,他将目光移向一旁,悠悠地道:“我与她是名符其实的知音,我在听她一曲《弄潮儿》之后,便忘不掉她了。”雪尽不由自主又插口:“你也爱琴,便一听钟情了,又与她把李商隐的《无题》共同谱上曲子,算作定情曲,嗯,你还别说,这定情物倒也别致得很!”
允文谈兴颇浓,五年来,他从未提起过那段往事,今日面对酷似紫薇的雪尽,竟如光阴倒转,又回到年少时一般,遂笑道:“我哪有那番胆量,初始只敢整日在她茶坊中喝茶,夜里便在墙外听她抚琴或是琵琶,如此一来,我便在济源耽搁了半月有余,有一日,她谱这首《无题》,几番尝试之后,最终一句总是难成。次日夜里,我带上琴,依旧在她墙外,待她弹完前三句,我便续上‘心有灵犀一点通’。然后,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弹起了我见她之后便已谱成的《咏紫薇花》,还一边唱和‘睛霞艳艳复檐牙,绛雪霏霏点砌纱,莫管身非香案吏,也移床对紫薇花’以表我心迹。琴音休止,我见墙内一声也无,便按耐不住,逾墙而入, 我却只见一张古琴静静卧在檀木琴架之上,不见这抚琴之人。”
说到至处,允文苦笑了一下,续道:“我那时只有说不出的难过,愣了好一会,才怅然而返,走到院门,却见她从门外归来,我这才醒悟,她是出门寻我去了。”允文面上喜色盎然,竟象事情便在此时此地发生一样,“我从她眼里看出她心里也是喜欢我的,我傻傻地站着,想倾诉心里话儿,却连口都张不开,我当时已是二十二、三岁的大小伙子,不知怎么面对她变得像未经事的孩子一样笨拙。”雪尽想问紫薇怎么死的,但见他幸福的表情,话到口边,又改了:“后来呢?”
允文道:“后来,我们将茶坊卖 了,两人又皆无亲属,只好请了她们邻里之中最为年长的老者主持了婚事,没多久,我过不惯如此静得要死的日子,便劝说她与我同游。她又说尚不知自己的身世如何,只是抚养她长大的爷爷临死之时留下一条金链子,说是捡到她时在她襁褓之中发现的,那链子形状很特别,也很贵重,你来看——”他一边说一边到雕像颈中取下项链。
雪尽忙随过去,从他手中接过。只见那链子是一张张金制的小弓连环而成,坠子是一只精巧的羚羊,做工之精细竟是罕见,逼真得无以伦比。羚羊造得小于真物几十倍,却连羊毛都根根清晰,虽是金制质地,却有给人触手温软之感,而且双眼由钻石镶成,晶莹闪亮,似有灵性一般。
雪尽爱不释手地仔细看着,说道:“这好找啊,普天之下能制出它来的能工巧匠能有几人。再说啦,出得起这份钱打制这东西的,又能有几人。反下你们也是不缺吃穿,四处游玩,就到一处打听一处,总会找到的。知道出自谁手,我想这么贵重的东西,那工匠也该记得清清楚楚究竟是谁订制的。这样顺藤摸瓜,还不一清二楚的?”允文道:“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可几乎遍寻巧匠,无一人认承曾经制过,直至紫薇过世,她的身世仍是个谜。”
雪尽觉得那羚羊的两只眼睛彩光流动,闪烁不定,好似透着狡狯的笑意。她抬起头来偶见天气转睛,阳光充足,一束强光穿窗射入,照得青石地透亮,她顺手将玑上一方白绢帕摊在手上,举起那只小羚羊冲向日光,她原想看钻石在日光映射下,映在白绢上的光圈是不是七彩的,谁知一照之下,奇迹竟出现了,白绢上现出“御赐”两个由光聚成的小字。雪尽惊讶之极,忙又照另一只眼睛,果然又出现“婕妃”两小字,她顾不得听允文说什么,急忙叫道:“喂!这是皇宫中的东西,你过来看。”允文一惊,凑过去一见之下,讶异不已,自语道:“难道紫薇是圣上的公主?这——这怎么可能呢?”雪尽道:“这什么这,肯定是啦,她母亲是婕妃娘娘,你听说过这么一个皇妃吗?”允文思量入神,未曾听到雪尽的话,雪尽轻轻推他一下,眼光从他身边穿过,无意却瞧见一双暴怒凶狠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她。雪尽吓得浑身一抖,叫道:“那鬼人醒人。”允文回过头去,对那人说道:“再过得一个时辰,你胸口穴道自解,那时气血才恢复如常,但左胁之伤尚须月余,方可复原。”雪尽问道:“你被谁打伤的?你是怎么得罪他的,他下手这么狠?”
允文急忙向她使眼色,示意她住口,又解释道:“在下虞允文,小妹深居闺中,不知武林禁忌,仁兄切勿疑虑,小妹话出自然,实非有意打探。”雪尽一吐舌头,心道:“这是哪门子臭规矩,问问都不行。”只见那汉子听到“虞允文”这三个字,又目蓦地一抬,随即眉头紧锁,双目不定,允文看在眼里,也自画魂儿,但并未多问,又掏出丸粒递向那汉子,那人也不犹豫,接过纳入口中。
允文吩咐雪尽去厨房端一碗绿豆粥来。雪尽心想知道那壮汉从何而来,为何被打成这般模样,更想知道为什么他听到允文的名字勃然变色。耐于方才允文的言语又不能开口询问。只等他二人说话讲出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来,没料到半晌不见两人说上一句话,正猜度着,却听允文叫她取粥,欲支开她。雪尽极是不情愿地应了一声,嘟着嘴走开了。
等她再端着粥回来,进屋见两人依旧不语,便似对方不存在一样,雪尽将粥碗递向那壮汉,那人却横眉竖目的横她一眼,劈手夺过几口便吃了个一干二净。雪尽心中惊悸,暗道:“这人真凶,倒象土匪,允文真是的,救他干吗?可不要引狼入室才好!”
允文看到雪尽瞪着那壮汉,一脸不满的神色,便似是她救人一命,不是允文救的,允文暗暗发笑,遂道:“你去睡一忽儿,一个中午又吓又累的,早乏了吧?”雪尽正欲离去,却见壮汉身子猛地一颤,随即站起身来,一语不发,只是颇含深意的望了允文一眼,径自出门而去,雪尽气得七窍生烟,刚叫了一声:“喂1就这么走啦?”允文却拦住她,道:“让他去罢。”两人跟出,那人已拧身蹿墙而去,允文自语道:“我倒低估了他的武艺!”
次日凌晨,小丫头哭哭啼啼来到花园,见允文正在练剑,不敢打扰,允文见状停下来。那丫环慌忙上前哽咽着禀道:“老爷,我——我——”允文温和地道:“怎么?出了什么事么?”丫环哭道:“我一早起来,想为老爷准备朝服,可我发现——我发现老爷的顶戴不见了,我昨晚查看还在的,这会儿我遍寻整间屋子,也未寻到,我——”
允文大惊,心道:“这要我如何上早朝?”不由和埋怨道:“你怎地如此不小心!”丫环吓得面色惨白,急忙跪下,不敢做声,允文平了平心中怒气,道:“你起来罢,原也怪不得你。”他灵机一动,问:“你问过谦华没有?许是他好奇贪玩,偷去了玩耍。”其实,此时他心中又想起一人,便 是雪尽。他在这几日之中,已深知雪尽个性,凡事好奇,童心未泯。虽然她尚大虞夫人三岁,看起来却象虞夫人大她三岁。或许又是她与谦华的恶作剧,故意气他的。正思索着,丫环道:“不是,小少爷还睡着呢。昨夜我看最后一眼时已是三更天了,小少爷睡了。”允文道:“表小姐呢?”虞夫人担心雪尽在府中日久,引起蜚短流长,对允文颜面不好,便与允文商议决定,对下人只说是远房的表妹,因此下人都称雪尽为表小姐,丫环道:“表小姐也睡着,每日里不日上三竿,她是不起的。”
雪尽突地从一株梧桐后转出,双眼一翻,道:“小丫头竟敢背地里说我贪睡?看来这顶官帽真不该还你,让你受罚才好!”允文道:“果然给我不幸言中,我便琢磨这案子又是你做下的。”雪尽苦着一张脸,装模作样的叫道:“冤枉啊,青天大老爷!我吃饱了没事做,偷你的破帽子!我是在前院养着怪花的那口缸里捞出来的。”允文笑道:“又胡说,大清早到青铜座中捞什么?”雪尽气鼓鼓地道:“捞小乌龟啊,谦华说他从街上买来放在那口缸里的,谁知道乌龟没捞到,却将你的官帽捞了出来。真是一次为贼终生为盗了,我只是好奇才偷偷进了一次你的琴室,这以后若是丢了什么东西,还不都往我身上扣啊,幸好这次有证人,不然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谦华,谦华,你这臭小子给我出来!”
允文笑着摇了摇头,直觉她能与谦华打成一片,真是不简单,毕竟谦华才只五岁,而她却已二十有二了,并且看起来不象是她带着孩子玩,倒象是两个同龄的小孩子玩在一块那么和谐。
谦华这时从圆月门外奔进来,一边急奔,一边大叫:“爹爹,爹爹,不好了,你快去瞧瞧府门罢。”允文斥道:“又闹什么?”谦华跑得气喘吁吁,小脸煞白,急道:“爹爹,我不胡闹,府门给人拍了四个手掌印,险些拍散了,还,还——”他咽了口唾液,“还挂着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头,吓死我了,门房王伯险些吓晕了,都走不得路,才让我来跟你说,爹爹,快去瞧瞧吧。”允文不自禁心下一沉,蓦地,心头浮上一层不祥之雾。
到得府外,果见高大的朱门上四个掌印手指尖相对,其中之一只有四指印痕,且 有血迹,又有一根断指挂在铜环上。允文凝目瞧那掌印好一会儿。才回转 府内,召集下人,感伤地道:“今日府中有难,每人到帐房支取三十两银子,散去罢。免得大家跟 着无枉丧命。谁也不要多问,辰已相交之时,定要离开这里远远地,时刻无多,你们各自去罢。”允文不自禁眼中含泪,忙仰起头,不让泪水流下,不顾众口询问,转身进入房中,紧闭房门。
雪尽丈二各尚摸 不着头脑,搞不清怎么我融融的家忽然要散伙,见所有人都悲伤不已,也不敢多问。只管陪着虞夫人落泪。
等家人散去,雪尽扶着虞夫人进入房中,见允文坐在椅中凝眉沉思,满面焦虑,雪尽忍 不住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允文看她一眼,道:“现在我也不甚明了,但大难临头是肯定的,现下做无谓的猜测是于事无济的,先做万全之备为好。”说着,向外走去,走几步又回头道:“夫人,快些收拾行囊,一刻钟之后出府,先带孩子和雪尽去老家避避,我去套车。”
正在此时,门房王伯在外边说道:“老爷,我已将马车备好,请出门罢。”允文感激 地瞧他一眼,深吸口气,道:“你为何不走?”王伯老泪纵横,伸袖试泪,说道:“老爷,我一个孤老头,无依无靠,无儿无女,我能去哪里呢?我这把老骨头虽然无甚用处,但照顾夫人、公子、小姐还过得去。老爷答允我罢,让我同你们一起走。”允文感激地望他一眼,想说些感谢的话,喉头却哽住了,只点了点头。
夫人收拾好金银细软,带着孩子上了四轮马车,雪尽道:“你是不是不打算一起走?”允文道:“你们先行一步,我探个究竟便去追你们。”雪尽竟感到一阵毫无来由的心痛,劝道:“不必罢,跟我们一起走,这受气的官儿不做也罢。”允文摇摇头,郑重地道:“我看得出来,你年纪虽小,却胆大聪慧,途中全凭你照应夫人及两个孩子了。这封信笺,若我三个月之内不到隆州,请转交夫人,你——嗨!我真是担心你这傻孩子,在此处无亲无故,又未聘得人家,以后如何是好呢?”雪尽听他言语竟似诀别,忽然明白手中的信笺是一封休书。 不由得心中一酸,便似允文真的命在旦夕一般,扑在他肩上抽泣起来。
虞夫人坐在车内,等了好一会儿,未见允文和雪尽上来,两个孩子经此一吓,很是疲乏,此时竟睡得十分香甜。她正想催促他们快些上车,雪尽已然让允文推上了车子。
允文看着尘土四起,四匹健驹扬蹄绝尘而去,心下稍安。他回转府内,将花园琴房中的雕像、古琴收入夹墙。然后半卧在竹榻上琢磨这两日的奇怪事情。想了足有一柱香时分,只觉头昏脑胀,却仍是理不出个头绪来,他伸出右手食、中二指按抚内眼眶。蓦地,他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心中一惊,立即警觉有人放熏香,忙闭住呼吸,纵身穿窗而出。放眼四处一望,只见一个健壮的身影正飘身跃过东南面的园墙,允文只觉那人身影颇为熟悉,一边飞身追赶,一边搜索记忆,此时却见前面那人左足时而稍稍触及地面,便将重心移至右足。好似左足微跛,不由灵机一动,寻思:“莫非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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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文追赶那壮汉,本可很早便追到,但是那人对城内地形似是熟极,专挑回肠似的小路急奔。原本只一条里弄不知怎地一眨眼功夫,便出现几条岔口,那人东一闪西一藏,便似在与允文捉迷藏。几次允文找不出该向哪个岔路上寻他,转身回去,那壮汉偏又现身打个口哨,或是发枝金钱镖,直引得允文再追,便又钻进迷魂阵般的弄堂,如是数次,允文怒气暗生,心道:“我非抓到你不可。”于是,假意不再理会他,无论他做什么古怪动作,只是向回走。
过了一忽儿,允文回头望去,只见几个做小生意的担出烧饼锅柴禾之类的东西,允文不由得以为自己判断失误,正疑惑着,忽见那汉子从前面不远处一个里弄之中踱出来,头上戴着大斗笠,遮住脸面。
允文忍住怒气,尽量将语气放缓,问道:“我虞允文好似不曾开罪过壮士,如何这般戏弄与我?今 日倘若不说分明,休怪虞某不客气。”那汉子不语,但胸脯起伏,显然怒气炽盛,允文发觉他小臂微动,暗叫不好,果然,意念方动,五枚铁蒺藜已呈梅花形分上中下三路打将过来,上对印堂、中对膻中、下对丹田。手法甚是歹毒,竟似要要他性命一般。允文大怒,身子腾空而起,在空中翻转半周,甩出袍袖卷入四枚,侧过面庞张口咬住一枚,那汉子赞了一声好,又发出十二枚连环镖,也不瞧中是没中,掉头便奔。允文恨他也手狠辣,纵身急追。
那人转弯抹角,躲躲藏藏将允文引至城外西郊的乱坟岗。那壮汉却早在乱坟中隐没,不见了踪影。
允文纵目四望,只见了一堆堆土坟,有的碑牌 不整,有的只剩碎屑。纷乱的纸钱和纸灰随风飘荡。林中的叶子凄哀作响。这景致直让人觉着自己便是一个孤魂野鬼。
允文方想喊话,却见远处一人身形瘦小向这里疾奔而来。他忙缩身匿身于土坟背后。那瘦子在他前面隔两个土坟停下,将食指含入口中学了三声鸟叫。东边有人呼应三声。接着,一人由东飞奔而来,允文听出他二人轻身功夫不错,内力似亦可进入一流之列,他心知此时若给二人发觉,少不得又要动手,遂屏住呼吸,不露形迹。
他躲在坟后看不到两人面孔,却能听到两人谈话,但听其中一人声音浊重,问道:“怎么样?那人死了么?”一人沙哑着嗓子道:“噤声,方才我好似看到有人站在此处。”浊重的声音道:“这大清早,谁到这乱坟岗来做什么?少鬼里鬼气吓煞人,哪里会有人,你看到的必是那挂着纸钱的竹杆,离远时我还把它当作你站在那儿呢!”浊重的声音道:“不可大意,还是小心一些好。”允文听到两 人向这边走来,便慢慢围绕土坟移动,躲过两人视线。
那哑声之人一边看一边唠叨:“哪里来的人?鬼影都没有,疑神疑鬼的,这下成了罢,放心啦?说罢,王爷那条狗摆平没有?是不是可以走下一步棋了?”允文将朝中的王爷一个个想来,觉得没谁能与武林人结怨,他越发想看清两 人模样,可惜无法看到,他偶然看到一人长长的影子在地上晃动,暗叫不好,由他身影来看,即刻便要到进宫面圣的时候了,不由得他心急如焚,又不想无端搅入一场武林争斗之中。只好耐着性子等他二人离去。左右无法,便继续听他二人讲话。只听哑嗓子道:“拓跋那条大笨牛不识时务,不听我好言相劝,已经中了我的毒砂掌逃了,我竟然未能追得上他,但以他功力也挺不过十个时辰,现下早已见阎王去了,非是我自信,寻常大夫,不通毒砂掌的功夫是救不了他的,何况八个时辰他便会手脚麻木,动弹不得,王爷虽然精明,可也不会怀疑我,昨个夜里——”说至此处,忽闻一声惨叫,允文听到暗器划空之声,知道他遭了暗算,等他二人追寻放暗器之人,允文才得以平安脱身。
允文急急赶到城脚 下,发现守城兵士加了一倍有多,盘查出城行人,入城却不阻拦。他正心中纳罕又捉拿何人,忽闻得有人大声宣读城门告示,允文凑过去看,因人群挤得水泄不通,也看不到启示写些什么,只听人群内有人念道:“中书舍人虞允文判国通敌,于去岁使金,受金贿赂,辱骂圣上,按律当满门抄斩,诛连九族。今虞允文戴罪逃匿,若有知情不举者,斩。”允文闻听,蓦地只觉头晕目眩,好似睛天霹雳一般,暗道:“明日我便要出巡四川,不想瞬息之间,祸福难测,竟受如此弥天屈枉,定是黄潜善这老贼串通腌党谋害于我。”
他气炸心肺,正思量如何应对,忽觉一双贼眼盯着自己,允文扭头看去,那人见他发觉,便在人群之中隐没。他拨开人群寻去,但早已没了踪影。正在这时,前方不远处喧哗 吵闹起来。允文挤过去,只见一个铁塔般的大汉扭住一个矮子大骂不绝:“你这猴子,欠了老子的钱不还,竟然还敢躲到没处寻的狗洞里不出来,今日你休想再躲,还钱来,三十两银子,少一文,老子打断你的狗腿。”那矮子只是尖叫:“你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你,你休要讹诈,我们见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