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壁虎》全文
《壁虎》自序
这不是一部符合主流审美价值的小说，甚至可以说它不是一部小说，因为它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这个时代的认知水平。所以，我提3条阅读的注意事项。——如果你不是一个热爱思考，不是一个追问生命价值的人，到这里就可以打住了。——你不用再读下去，因为你读不懂。——你想消磨时间，就去看别人的书吧。
第一条，要慢慢读！
第二条，一定要慢慢读！！
第三条，必须要慢慢读！！！
我的书你最好是在你情绪低落，或者茫然失措的时候，或者你想重新书写你的人生篇章的时候，去阅读的。——最佳的状态就是你绝望的时候，因为他发自一个绝望人的内心。在厕所里，你是读不出味道的。
是的，这是一本写给已经死了，或者正在死亡的人的书！
因为这种人才能听懂，才能听到，感受到，来自骷髅的声音，来自地窖的死亡的气息，来自一潭死水的生命的臭味！
如果你已经在现有的体制下活得很好，就不要看这本书了。——不要给自己心灵挣扎的机会，那样很痛苦；瞎子或许因为看不到阳光而痛苦，但这正是他幸福的地方，因为他不会去憧憬。——做一个心灵的瞎子吧，眼睛并不能使你看到更多。
这本书没有离奇的故事情节，没有见到女人就想播种的男人，更没有无限强大的某个人，有的就是一群群在都市边缘的生活中找不到希望，看不见前方的小人物。甚至，在人物润色，遣词造句方面，它都存在很多可以商讨的地方。——是的，它很多毛病，就像你看得见的社会。但正是它的遍体鳞伤，反而真实的折射了我要表达的东西。——所以，希望看到优美的语句，迷恋曲折的故事情节，只会欣赏种马畅游花丛的，也不要看了。——将省下的钱到一间优美的西餐厅跟一个美人聊天，或许给与你的将是更大的精神享受。
有朋友看过我的这篇东西后，说，其实叫《颓废的年代》更切题。我说，它其实不颓废。颓废只是它的外表，追求才是它的本质。——正如我里面说的“生命没有答案，所以我去寻找”。——是的，它就是我在现实生活中一段寻找的历程！
人类最可悲的就是他们从来不思考，所以我去替他们思考。很多人说我很高傲，其实我只是冷冷的指出一个事实。事实是冷酷的，不是吗？人类相信自己的眼睛多于自己的大脑，所以导致的一个现实是现在没有传世的作品，至少没有流通的传世之作。——因为人类在津津乐道的讨论电影，音乐，而丧失了阅读深层次文字作品的兴趣和能力，他们甚至在观看一部文艺片的时候，可以一边嗑着瓜子，甚至一边调情。——他们把生活的快感建筑在肉欲的驱动下，哲理使他们困惑。
所以我这样一部作品出生在这样一个年代，我对它能够获取多少经济利润不抱奢望，对它能够活得多少人的共鸣，我甚至想都不想。
能够读懂的人说，我可以不用再看书了，——这是一个懂得享受生活的高手才会说出的话！读不懂的人说，它只能使我打发一些时间。——多么无药可救的家伙！我甚至连看他一眼的欲望都没有了！
有人给我的这部作品指出几个他们认为是缺陷的地方。
一是里面的主人公太装作，简直哲理化的不真实。——“至少不会有人在裸体女人面前无动于衷吧？”他们都张大着嘴巴，对我说。——是的，睡眠不足的人看我的这个主人公是个地道的婊子！——对于漠视生命价值的人，我从不抱希望他可以从里头看出什么意义；主人公是个婊子，或许是真的，因为他是这个时代的化身。——这个时代谁可以在众人面前信誓旦旦的宣称自己不是婊子呢？
二是把女人攻击的一无是处。这是一个把女人的功能完全定义为发泄性欲的播种者才会作出的判断！
在《壁虎》里，我对女人虽然没有肯定，却也没有否定，因为对男人我也采取了同样的态度。更多的，我关注的是两性的思想，而不是思想之下的肉体，——它超越了性别的限制。——事实上，在我以前的很多作品中，我对女人始终保持中立态度。——对她们的平淡我表示默认，对她们中的少数涌现出来的智慧火花，我也不惊奇。——同是两足动物，我实在找不到惊奇的理由。
三是有些错别字。——他们也不是笨到家，至少还会识别错别字。不错，证明中国的教育还是有些用处。
是的，的确有些错别字。——这就是我没有钱聘请校对造成的！以前有人说，没有钱会不可避免的犯错误，没想到是真的。
——对一个语言学家来说，这的确是羞耻的事，好在我不是。
何春鸟
写于华南师范大学西二宿舍
2007-6-7
第一章
绝望，是不是每个生命必须经历的一个阶段？
如果不是，它则是上帝对我格外的恩赐。因为这份恩赐，我成了它的弃婴；如果是，我可以说，我正在绝望。——是的，我能够切身的感受到死神在我身边粗重的呼吸声。
很多人说我是怪物。——其实，我只是比别人绝望。
的确，青年的年龄，中年的心态，老年的体格，不能不说是怪物。——被人说怪物的感觉跟知道自己身体染上病毒的感觉一样，都只能被众人隔离，默默的等待死亡。当然，本质上说，每个人都在等待死亡，只是时间的问题。
但事实上，恰好相反，我复活过来了，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成为一个怪物，才是我真正生命的开端。
当我知道我是一个病人的时候，我恭喜自己，我终于正常了。
社会本身是变态的。——跟动物一样盲目的吃着食物；跟机器人一样按照固定的轨迹生活着；跟一头牛一样被人牵着走，却还能微笑。——我不禁问，究竟我不正常还是别人变态？
一年365天，只有几天我才得病；在剩下一大片健康的日子里，我却被迫活在一个病态的环境里。——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常年得病。得病，有护士照顾；不得病，被别人的精神利刃千刀万剐。
很多人以为我是搞艺术的，其实，我更愿意说，我只是一个无业游民。这样渺小的身份反而让我良心的骚动得到一定程度的平息。
第二章
生病的时候，记忆力很不好，浑浑噩噩，分不清方向。——但我喜欢这种感觉。
如果我分得清方向，却看到浑浑噩噩的现实，自己却改变不了，将更加难堪。
有人说，接受不能改变的，改变不能接受的。
生病的时候，我对何一毛说：“我在接受一种现实，那将使我嗑药般飘飘欲仙。”
他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他不明白我说的话，我不明白社会上的现实。
但我们是朋友，因为他经常得病。——他自小就是药罐子，——他很羡慕我的健康，正如我羡慕他的病态一样。
跟他交往了一段时间，我得出一个结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
我想成为一个病人，甚至是瞎子，因为我不想看的清楚。但我注定是一个健康的人，于是只好拿起笔，站在高楼上，描写着这个世界；是的，我只是别人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世界的旁观者。
他想成为一个健康的人，甚至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因为他不想死。但他注定是一个病人，所以只好站在历史舞台上，无奈的扮演他的角色。——如果站在我的角度，他会发现他很快乐。是的，因为无知而幸福。
如果说，我是一个小编剧，他则是一个小演员。不过，我还没有编过电影，他已经开始跑龙套。——他跟我服务于不同的电影。
我在编写我的电影，他在演绎别人的电影。
第三章
98年2月26日，在去湖北回归的途中，我认识了何一毛。
那时，他刚出来工作不久，对社会充满向往。
书本告诉他，社会也是一所大学，老师是所有人，学生是他自己；教室是他的工作岗位，黑板是每个人的语言表情。——但社会大学没有考试，也不会毕业。如果死的时候可以腰缠万贯，你就是一个优秀本科毕业生了；如果死的时候还是穷困潦倒，你还要留级。
他坚持与人为善，——希望多个朋友，多条路。
所以看到坐在他旁边默不吭声的我，便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免贵姓何，名叫一毛，先生怎么称呼？”
“无名无姓，无业游民一个。”我没有表情的回答。
在我看来，一个世界一个人就足够了，两个人太多。——我厌恶庸碌，因为很多庸碌的生命嘴里冒不出智慧的火花。
所以，我没有朋友，因为我不要朋友。给我一支笔，我就拥有了整个世界。
何一毛是搞艺术的，听了我的回答，说：“一个人太少，两个人太多。一个世界，一个半人就完美了。”他望着我，微笑着，希望我至少不反对他的观点。
“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上谈论完美，实在是一件很滑稽的事。”他有些意思，至少跟他聊天不会在他还没说话我已经知道了他要说的话。——其实，我不是对他说话。我习惯每天站在镜子前自言自语，与别人交谈只是我自言自语的另一种方式。
“语言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上的确显得苍白，其实站在高空对生命威胁的角度上说，所有的一切，都很苍白。但正因为如此，死在探讨完美的道路上，生命的色彩才显得相当绚丽。至少，我不至于窝囊的死在一个女人的床上。”他很认真的解释。
“凡人微不足道，但在死亡的瞬间，他的生命却显得辉煌，就跟婴儿出生那扣人心弦的哭声一样。”我总结性的回应他的回答。接着，我便合上了眼睛，不再理会任何人。
他能够听懂我的一句话，或者能够将我的一句话运用到实际中，以后他的灵魂至少不会那么茫然。——不要对凡人寄予过高期望，这是我谈话的一个原则。——我的一句话足以让凡人琢磨一辈子。
第四章
再次见到何一毛，是在一个晚上，一间酒吧里。
当时他跟两个女人一起，一个是长头发短裤，一个是短头发长裤。
我一个人坐着，面前摆着一杯白开水。
他见到我，起初不敢相信，待确认后，立即走到我身边，笑着说：“世界真小！还认识我吗？飞机上那个一面之缘的朋友，坚持一个半人就是完美的那个家伙？”
我点点头，却不说话。——常年的独处，使得我的舌头失去了相应的欲望和机能。
“去我那边坐吧，介绍两个美女给你。”他把我当成了追求下半身快感的人。
“我说过，一个人就完美了！”我冷漠的回答，——世上总有很多莫明其妙的人，老按自己的价值观念去判断别人的行踪。——于是，产生了误会。
“既然你不愿进入别人的世界，至少不反对别人进入你的世界吧？”
——其实，我反对。但我不好再拒绝，——在女人面前落男人的面子不好，因为我也是男人，虽然是个不正常的。——我明白他的需要。于是，我没有回答，只是端起白开水，喝了一口。
于是，他招呼了那两个女人过来。
他指着两个女人说：“我的同事，”然后指着我，却尴尬的很久说不出话，只好讪讪的说：“我的朋友。”
“你不知道你朋友叫什么名字？”长发女人很惊奇。
“这是后现代男人的新沟通方式！名字只是一个符号，本身没有意义。”他笑着自圆其说，接着坐到了我的对面。
我还是没有说话，因为我没有欲望。——仿佛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即使是女人。
何一毛见气氛僵硬，提议说：“喝酒吧。酒可以还原真实的自己，消除人类的隔膜。”
那两个女人耸耸肩，表示无所谓，接着齐齐望过来。
我知道我不能把他们当空气了，——“我只喝白开水，因为它象征永恒。”
短发女人立即鄙视的回敬道：“别装了，伪君子！你来酒吧还不是为了找个 人麻醉自己？生活那么无奈，你何必在同是沉沦者面前扮清高呢？”长发女人点燃一支烟，也冷冷的望着我。——烟酒，对男人而言，意味着深度；女人需要深度。所以，烟酒不沾的男人，往往在情场上坐冷板凳。
“我来这里是让自己接受一种现实，酒吧对我来说，就是飞机上的氧气罩，只会让我兴奋，仅此而已。”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懂，眼睛望着旋转灯，喉咙里挤出冷冷的声音。嬉皮笑脸是因为有求于人，我没有，自然不用讨好。
“女人也不能让你提起兴趣？”长发女人估计平时受惯了男人的奉承，见我冷冰冰的，很恼火。
“对不起，女人的问题我从来只回答一个！”
“为什么？”她彻底火了！
因为女人是弱者，没有智慧，她最强项的就是伤害男人。我心里默默的说。
见我不回答，她更是怒火冲天，狠狠的抛出一句：“性无能！”
何一毛大吃一惊，没料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更要命的是两个女人已经表达出一个强烈的信号——女人，也可以很狠。所以他规劝她们与我和好的建议，被她们毫不留情的驳回。于是，他只好坐在沙发上无奈的欣赏这场人类历史上开演了很久的男女之战。可惜，我导演的这场战争还没开始就宣告结束了。
“变态！”短发女人又骂。
我受不了了！——两个人果然太多，但我没有生气。因为生气，表示我在乎。
于是，我笑着说：“我同情弱者，但我不放弃惩罚弱者的权力。请不要挑战我的极限！”——对敌人微笑，是希望敌人见好就收。但后来何一毛对我说，那晚的所谓宽容，是浓重的杀机。
“挑战你的极限又如何？”
“还能如何？还不是带上所谓的鞭子来征服我们？！！！男人那玩意儿，我早看透了！”——两个女人自导自演了一场片名叫“男人等于婊子”的戏。
何一毛听着两个女人的对话，哭笑不得。
我平静的喝完那杯白开水，站起来，说：“女人对我来说，跟一块猪肉上的一个洞，没有区别。”
接着我扭头就走，剩下那两个女人猛的跺脚……
第五章
我喜欢黑夜，因为黑色，使人思考。
所以我经常一个人躺在顶楼的地板上，静静的享受黑色带来的宁静。
但那晚，不宁静，因为多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我很讨厌别人打破我的宁静，但没有办法。顶楼不是我的，事实上，没有一样东西是我的。所以，我努力的营造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跟那些逃到山里的隐士一样，希望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的租房很大，阳台很大，床也很大。因为小的空间，让我窒息。
那个女人慢慢的从我头上走过，轻飘飘的，就像一个鬼魅。——她脸色苍白，就像死去多时的尸体。——绝望的人，才会漠视周围的一切。——那晚，一个顶楼上，却有两个绝望的人。
人从高楼上跳下来，秋天的树叶飘落到地上，都是一种优美的意境。
深夜萌芽的种子破裂发出的“卟”一声，令人怦然心动，这是一种生命诞生的声音；烈日暴晒下的黄豆发出的“砰”一声，也勾人心弦，这是一种生命陨落的声音。——它们都很像人从高楼坠落的声音。
但那晚我没有听到那优美的瞬间的撞击声，只听到惊慌恐惧的求救声。——死不了的人，不想再死了，因为在感情上，他已经死过一次。从死亡边缘复活过来的人，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怕什么呢？所以混的很好的人，往往都是拿命去拼的人，怕死又想成功的，更多的是自取其辱。
上天给了她自杀的勇气，却漏了给她自杀的条件。
看着被众多电线托住的她惊惶失措，不禁使我猜想上帝也是一个淘气的孩子。
有强烈求生欲望的人，不应该被冷漠；因为这种人，你向她伸出一只手，将来她会向全世界伸出一只手。
于是，我伸出了一只手，——生命的本质是痛苦的，但我不希望每个人都跟我一样。我宁可看着他们在屋子里被默默的烧死，也不愿意叫醒他们：“着火拉！”，我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告诉他们不要睡着！——渺小的人，有权利获得渺小的幸福，比如获得短暂的生命的权力，比如在沉睡中死去的幸福。
第六章
她大口大口的喘气，惊魂未定。
“谢谢。”过了好一会，她说，眼睛望着那深不见底的地面，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人可以死之前看看死后的恐怖，很多时候，他不敢死；他敢死，是因为没有给时间自己去看。
“不用。刚才我没有阻止你，你就应该知道我并不是一个热心的人。”我躺在地上，眼睛望着天空。
“那你干吗救我？”她迷惑。
“因为跳楼前，你是一个绝望的人。绝望的人，有权力选择死亡，我不会剥夺你的权力。因为我知道，活着可能比死更痛苦。而你大叫的时候，你涌起了求生的欲望。所以我去救你，因为你对活着又抱有了希望。”我悠悠的说着，仿佛在朗诵一首诗歌。
她沉默了许久后，忽然尽情的放声大哭。——那么大而长的一阵阵哭声，在那样的一个夜晚，振荡着阵阵的空气，就像把一块石头投进一池春水，激起层层的水波。
我没有说话，因为她不需要我说话。
她的哭声只是一种情绪的发泄，跟婴儿出生时候的第一声啼哭一样。——但我不知道她是庆幸活过来了，还是后悔没死去。
人彷徨无助的时候，很多时候他不需要一个给他指明方向的人，而需要一个沉默的听众。
“我跟我老公结婚十多年，从他开始创业到他今天的事业有成，我一直在他的背后默默的付出，忍受。我受尽了同龄女人不用忍受的孤独，寂寞，煎熬。但每天我都对自己说，这样的日子会走到尽头的。是的，终于走到尽头了。可我没想到那种日子走到尽头的那天，就是他跟我离婚的那天。”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所以你去死？”
“我把全部交给了他，包括我的尊严，我的希望。我付出了我十年的青春，十年的感情，得到的只是成为一个孤独的黄脸婆。与其以后看着他风流快活，看着自己逐渐老去，还不如死了算了。至少，不用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她双肩不停的耸动，声音不断的哽咽，那般的楚楚可怜，就像一个没人要的孩子。
——我何尝不是每天忍受着孤独？但我没有选择死。因为我明白我只是一条蚯蚓，一辈子都只能在黑暗中松土，到死了那天才能见到光明，就像黑暗中的一根火柴点燃自己去宣读自由宣言一样，——甚至，不幸的，死了那天还深埋在泥土里。——这是我的命运！
“回家去吧！该面对的，迟早还要面对。”说完，我心情猛的有些沉重，不想再说话，因为她的出现触动了我的痛楚。我慢慢的合上眼睛，眼睛一片黑暗，——该划上一个句号了，为这个女人给我的煎熬，我想。
“不！我不走！我害怕那种孤独！”——女人是水做的动物，这果然不假。听到我的回答，她不但不走，反而哭得更加伤心。可怜楚楚的望着我，试图在我身上找到重生后的启示。
我不理她，其实是理不了她，每天下楼看到的世界的疾苦已使我麻木，一条蚯蚓可以做什么呢？——它本身就看不到希望。
“你就那么冷漠吗？”她见我死了般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绝望的责问。
“我从来没热心过。”我冷冷的回答。
“那你为什么又自以为是的救了我？难道你对一个找不到方向的女人也不能例外热心一次吗？”
“这个世界，谁不迷茫？没有希望也可以活着，为什么人不可以认为自己是一头猪而非要把自己看的很高呢？你走吧，对你，我已经很例外了！”我很恼火。
“走！走！我能往哪走？！！你救了我，难道就没有义务给我指明方向吗？”她眼泪直流，对着我大骂。
“所谓方向，理想，都是骗人的！难道你要我虚伪的给你指一个我都觉得荒谬的方向吗？”我坐了起来，盯着她，忿忿的说。
“对啊！有方向，总好过没有！就像飞蛾扑火，明知是死，也会奋不顾身，因为那是它的希望，它生存的道理。你不知道女人就是怎么盲目的吗？”
“这正是你落得今天下场的原因！醒醒吧，女人！”我怒气旺盛，直言不讳的骂道。
“你是个对生活绝望的人！”她望着我，泪水挂满了她的脸，总结般的回答。
“是的！正因为我从来不抱希望，所以我从不会受伤。”这女人的话深深的刺痛了我的伤疤，我很激动，鲜血涌上了我的脸。
她听了，却猛的扑过来，扯开我的衣服……她需要发泄，正如我也要……我们狂吻着，激动着，挣扎着，就像大海深处的一点亮光……——我感受到她的躯体在微微颤抖，她的眼泪在尽情的宣泄……我能抚摸到她那颗脆弱的心灵，正如她能感受到我的一样……
那一夜，那顶楼的夜色，好浓……
第七章
时间到了2000年，我房间的日历却赫然是96年2月26日。
时间对我没有意义，所以我房间里没有闹钟。
我睡觉不分白天，黑夜。
有时在傍晚醒来，有时在深夜醒来，却从不在白天醒来，阳光叫我难受。
每次洗澡，望着被水珠模糊的镜子，我都会问自己，这个是我吗？
我咬咬自己的手指，会痛，不是在梦中。
但现实比梦中更朦胧，一切显得好空幻……我的肉体，我的记忆，被分成无数的小块，逐渐的脱离，消逝……
所见到的人，所听到的事，像一粒粒的尘埃，在空气中悬浮着，然后被浩瀚的岁月河水冲洗干净，一滴也不剩。——我感觉自己活在电影里面，人仿佛随时会死去，却怎么也死不了，只觉得每走一步，都好重……
但还是有一个人告诉我，我还活着。——何一毛。
他的苦痛可以使我痛苦，他的快乐可以使我感受阳光的明媚，——他是我过去的影子，我凡人年代留下的美好记忆。
他跟我就像连着同一根神经，不过我是黑暗里的蚯蚓，他是水中的鱼，——每天出去透气的片刻，能见到光明，能呼吸自由的空气。
然而这使我痛苦不堪。过去凡人的幸福，叫我放弃现在的我；而令我无限神往的美感，却要维持现在的我。——我仿佛是被卡在玻璃门的人，进不去，也出不来，只觉得我的腰有一把剪刀。
我想忘记过去，甚至想，假如一个人的记忆只有24小时，那他每天的早晨都是一个新的开始。——这样多好。
但上天愚人，它安排了他与我一次次的见面，——我不但没有忘记过去，反而加深了记忆。
于是，我继续在真实和虚幻间徘徊，继续在生和死间挣扎……
第八章
与何一毛再次相见是在距离上次会面大概一年后。
那时我坐在公园的地板上，背靠着肖邦的雕像，留着长发，正昏昏欲睡。——我喜欢坐在角落里，冷冷的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潮，我要在他们身上寻找生命的素材。
忽然，我感觉有人在靠近我。——对经常不用眼睛看世界的人来说，耳朵比眼睛看的更透彻。
我睁开眼睛一看，是一个西装笔挺，戴着眼睛的男人。
“真的是你啊？”他很惊喜，不敢相信的问。
我冷冷的望着他，——我不认识他，或者说，他被我遗忘了。因为我不认识任何人。
“你不认识我了吗？三年前在飞机上主张一个半人就是完美的那个家伙啊，”他很有耐性的解释。接着，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不理会众人望着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跟一个流浪汉坐在一块的怪异。
“那你总该记得一年前你在酒吧跟我两个女同事探讨真理的事实吧？”他故意将“吵架”说成“探讨真理”，看他的样子不使我想起过去是不会死心的。
但他的话却的确如一道闪电劈在我脑海里，使我震了一震，——那些已经沉睡的记忆逐渐的苏醒过来。
“哦，是你。”我很冷淡，脱掉了鞋子，露出脚丫。——我不穿袜子，它是服装界的避孕套。
“这就是你对待多年未见的朋友的方式？”他见我爱理不理，望着我，说。
“我们是朋友吗？”我心里在讥笑。
“我们不是朋友吗？”他盯着我的眼睛，反问。
我不置可否，很少人争着成为我的朋友，我身上并不具备朋友相互帮助的品德，他怎么会是例外呢？他老是缠着我为了什么？
“命运之神冥冥中安排我们三次会面，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地球说大，真的不小；说小，其实也不大。”他很高兴的松开了领带，掏出一支烟，点燃。——这种人将“不反对就是默认”的真理贯彻的无懈可击。
“你不要老是笑好不好？我讨厌笑容！”我不喜欢虚伪，更不喜欢对朋友虚伪。对于他四海为家的心态我很是欣赏，有点朋友的味道。——去品尝一下有朋友的味道吧，这个名词的出现应该有它的理由，我想。
“为什么？”
“因为笑容是对现实生活的肯定，这让我恶心。”——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面对怎么压抑的现状，居然还可以笑。——或许，笑容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职业化表情，已经丧失了作为人类表达真实情感的原始含义。
“难道你做每一件事，甚至每一个表情，都要符合自己的观点吗？难道不可以活得轻松一点吗？”他听了，很难理解。——的确，真的可以当假，假的可以当真，做人何必活得怎么认真？——现代人失去了对庄重的生活方式的鉴赏能力。
“是的！我不能理解，不能解释的事，绝对不做！因为对一个男人来说，这叫丧失理智！”
“理智有那么重要吗？你为什么不可以游戏人间呢？快活是一天，不快活又是一天，何必每天这样愁眉苦脸？”他试图将他的理论灌进我脑里。
“对瞎子来说，他永远憧憬光明，他也觉得前方光明，因为每个不是瞎的都怎么说。但不幸，我的眼睛是睁开的，我看不到有什么快活！”——这时，我觉得何一毛嘴里吐出来的东西跟其他人屁股里拉出的东西一样，——跟他一个人说话，仿佛在跟全世界说话。他们没有不同的声音，这种感觉让我垂头丧气。——社会用三年时间就可以打造一大批庸人，而人类等待一个雄才却要花上一千年。
听了，他却突然的沉默。
一会，他才伤感的说：“不要将我折射的那么可耻好吗？”
我愣了一会，他不是一个可耻的人类吗？
“这些年，为了生存，我不得不低下头去迎合一些人，不得不违心去做一些事。我觉得我已经人格分裂了。穿上这身行头，我就是一个奴隶，一台赚钱机器；每天只有回到家，脱掉所有衣服后，我才能看到真实的自己。有时候，看到这身衣服，我就感到格外的惊恐，害怕。害怕有一天，我再也找不回自己，甚至，连我的名字，都遗忘了。你知道为什么我一见到你就紧追不放吗？”他神情激动，望着我。
我摇摇头，但大概的猜到一个答案。
他望了我好一会，神色黯然的说：“其实，我紧抓不放的不是你，而是一段回忆，一段思绪，一个以前的真实的我自己。——因为你是我过去的影子。但现在的我已经在欲海里沉沦了，只露出半支手。正是这半支手促使我还可以向岸上的人呼喊救命，比如你……”
究竟他是我的过去？还是我是他的过去？我糊涂了。或许，在我第一次跟他见面的时候，命运之神就将我们扮演的角色互换了。
过去有那么重要吗？是不是每个人都会经历一个对过去无限怀念的阶段？
望见一个山头的时候，很多人都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等走到远方那个山头，回过头来看，却发现，其实原来的那个更好。只可惜，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因为生命只有一次。如果说这就是上天在人类身上下的最大的诅咒，却也是生命最动人的魅力。它的唯一，使得生命中的每一次选择具有了神性。
听说，原来的那个山头，叫“过去”；回到“过去”的那条路，叫“希望”。
第九章
自从我把联系方式告诉何一毛后，我的噩梦开始了。
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对周围的一切极为敏感，所以他很容易受伤；但他说，这不是真实的他。真实的他跟我一样，是一个坚强的，可以把快乐建筑在自己内心世界的人。于是，在这个真真假假的他和是是非非的社会现实的相互混合中，我逐渐的触摸到了他的心灵深处。
吃着他带来的东西，吃的其实是一份心情。
他心情好的时候，买水果，橙汁上来；
心情差的时候，买啤酒，辣椒上来；——他说，酒跟辣椒可以麻醉心灵。
他绝望的时候，什么也不买，就买烟。
而在这个过程，我知道了他工作中的快乐，痛苦；生活中的喜悦，哀愁。
有时，他还谈论他将来的女友，家庭。但他从来不谈过去。——与其说他不想谈过去，不如说想忘记过去。
甚至，有时，他只是上来坐几个小时，一声不坑，然后就默默的离去。
而大多数时间，我只是静静的听着，或者就是做自己的事。——我的职业是一个地下作家，专为一些非主流报刊杂志写一些香艳小说，离奇故事。
同一个房间，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一个人把自己锁在一个空间。——这个房间，其实一个人就可以了。
但他说，每天见到我，是一个习惯，就像照镜子一样。至于我说话，还是不说话，他更多的是当作没听到。实际上，人类没有勇气聆听镜子的声音。——人有时候真的很矛盾，他想摸掉过去，就不应该来见我；但他却来见我，因为他又不想迷失自己。
这种生活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渐渐的适应，毕竟他是我唯一的一个朋友，一个沟通我和外界的朋友；更重要的是，他从来不干扰我。
时间大概过了半年后，他却开始带一些女人上来；说是给我认识认识，其实，他是想改变我。因为他想改变过去。——执着的人，有时候很幼稚，因为他单纯。
不知道是女人奇怪，还是我的房间奇怪。
没过多久，他带来的女人便开始一个个单独的上来。
我冷冷的望着她煮饭，炒菜，看书，看电影，就像死了合不上眼睛的死人。
——为何一毛拔去我身上的一根刺，我可以忍受。因为少了一根刺的刺猬，还是刺猬。但接受怎么一大批女人，我必须拔去很多根刺，——这意味着我必须改变自己，成为一个俗人。——我受不了这种集体生活，它让我浑身不自在。甚至想到每天全世界的人都跟我喝一样成分的白开水，我都接受不了。
他想通过怎么一批女人来改变我，从而改变他的过去。——我冷冷的说：“把这群人带走吧！她们让我窒息！”
他说：“我相信过去是可以改变的，给我一些时间。”——其实，我知道他回不去了，因为现在的他开始欺骗自己。
给他一些时间，意味着我会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意味着我苦心经营的城墙会被逐渐的摧毁。——人们将逐渐的看见一条蚯蚓，在陆地上艰难的行走着，奄奄一息。
我奇怪上帝为什么赐给人类语言，舌头。——如果没有，我在哪里都可以活在自己的城堡里面；可惜有，所以我只好无奈的了解这群我的敌人，正如她们慢慢了解我一样。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她们大多是白领一族，有着良好的信誉和高尚的社会地位。
看起来，都时尚优美，庄重而不失女人味。事实上，站在一个纯种男人的角度出发，她们每一个都是完美的情人。
她们穿着有品位，自信满怀，笑颜如花。——这是在外人面前展示出来的坚强和伪装。
把女人当男人用，把男人当机器用。很不幸的，这就是工业社会的本质。
于是，为了生存，女人也扛起了本应男人扛的重担，承受着本应男人承受的压力。——但在这些用冰块撑起的刚强后面，我看到的却是一颗颗支离破碎的心灵。
她们来我这里，来寻找一种力量。
这种力量，一半在男人手里，一半在女人手里，它叫结合。
它可以释放情感，可以碰撞出智慧的火花。——但凡才子，往往很风流。
是不是男女高潮迭起，快感过后，残酷的现实就会瓦解，事情就会解决呢？
不是！性只是男女间最直接最深层的一种沟通方式。——但很多女人把它当作一种交易。比如她们中的一部分，希望通过这种结合让我成为她一个人的心灵守护者。在她看来，我是慰藉心灵的老手。但我讨厌这种交易，所以当她扑到我身上的时候，我轻轻的推开了她，说：“我不想有责任感。”——有了责任，就不会有了我。——我是责任丧失的化身，说到底，我只是一条生活在城市边缘的蚯蚓。蚯蚓就知道往前爬，别的什么也干不了，它身上的泥土已经很重了。
但其实，我也知道她不希望我对她有责任感，因为她不想破坏原有的生活。
她要的只是一段短暂的感情释放，一个我的承诺，哪怕是假的。——是的，女人可以为一个谎言献身。
我只是一粒过期的避孕药。——既能让她心里得到满足，又不会影响她的生育。她没表现出来，但我知道。非主流的人往往只是主流人空虚寂寞时候的慰藉品，不是全部。
见我这样，她眼泪流了下来，说：“你就不能欺骗一个受伤的女人，给她哪怕一丝的温暖吗？”
我说：“不能！欺骗你就是欺骗我自己！”——如果我可以欺骗自己，就不会有我了。
我忠诚于自己，或许这是我最大的快乐，却也是我最痛的痛苦。
也有一种女人，跟我在一起，是为了天亮分手。
与其说她找我，不如说是找她的过去。——在她们眼里，我是一个纯粹的精神守望者。
跟她接吻，做爱的时候，依稀中我会听到她梦呓般的呼喊另外一个人的名字，这种感觉让我很靠近死亡。是的，搂着一个想着其他男人的女人，是一个男人最可悲的下场。
但不时从她眼里流出的泪水，滴在我的胸膛上，却好凉。——她把我当作另外一个人，但我何尝又不是呢？只不过我的泪滴在她脸上的时候，她总说：“别这样，我会一直陪伴你的……”其实我的泪不是为她流的……
她抚摸的不是我，而是她一份刻骨铭心的爱。
我抚摸的也不是她，而是我的一个仇人，一个我发誓要杀死她的仇人。将对仇人的恨转移到她身上，不正常，实际上，很变态。——一种精神上的扭曲转移到肉体上的变态。
但她说，正是这份变态，让她迷恋，让她遗忘……
有多少高潮，有多少空虚。我很想摆脱这种纯肉欲的束缚，但每次惩罚我的仇人的时候，骨子里总杂合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快感。
——爱情是一尊毒药，让人欲罢不能。
有时候，我宁愿自己沉醉在欲海里，不想再挣扎……
有时候，又很沮丧，自己这样的苦苦等候为了什么？纯情欲？
第十章
人与人的交往就像刺猬与刺猬的交往，为了迎合一个人，必须拔去自己的一部分刺；认识的，接受的人多了，到一定程度，身上就没有刺了。
但没有刺的刺猬，还是刺猬吗？
每次何一毛和那些女人离开的时候，都说：“你这个房间可以叫心灵之门（HEART GATE），因为一进门，我就嗅到了自由的气息，触摸到自由的躯体，它让我心情欢畅。”
“你自由了，我却被囚困了。”
“没关系，我会将肉体放松，精神自由传染给你的。”说完，抛下一个媚眼，她就走了，像一只离开笼子的麻雀。
每次她走出那道门的时候，我都希望她不要再回来，我不想再沉沦下去了；但生理的骚动却又渴望她回来。我变成了一只公狗，眼睛老盯着臀部丰满的母狗。
她说可以传染自由给我，只是传染给我的不是自由，而是堕落。一种身体上堕落的自由。
自由是不可以传染的，除非它变成了病毒。
如果自由只是一段短暂的情欲释放，如果自由只是无奈的现实中一种虚假的解脱，跟冲凉房里的言论自由，DV影碟的影帝有什么不同呢？——没有！所以她的自由的外号叫病毒。
看着这群工业社会的沉沦者，看着自己日益倒塌的城堡，一个念头慢慢冒出来——我要逃离！我要逃到广袤的草原去！我讨厌小，即使是看不见的空间。
有一种美，因为它拒绝了所有的相同。
那些能品尝这种美，并准备去守护这种美的人，反而使它失去了原有的魅力。美，有它自己的命运，浇灌太多，反而失去了色泽的鲜嫩。
我不想再枯萎下去，那种所谓的甘露让我断气，我真的只适合喝白开水，就像雪莲只喝雪水。——所以，它美。
当然我明白，精神上的雪莲，很多时候，只有我知道。——它枯萎，没有人知道；我默认它的枯萎，就永远没有人知道。——我不能再类同了，我强烈的感受到我的精神池塘在干涸。
我可以守住一个女人一百年，却不能守住一百个女人一天。但前者的时代已经过去，后者的时代也不会来临。——女人的时代过去了，它已经写进了我的历史。
第十一章
另外一个引发我逃离的理由是上次跳楼的那个女人。
她跟我同住一栋楼，她在3楼，我在9楼。——因为9代表永恒，3代表适宜。我们的生命本来不应该有交叉点的。——可能是苦难，可能是绝望，终于使我们走到了一块。
她跟她老公离婚后，分到一大笔钱。其实，她可以安心的过完下半辈子了。但她没有，她依旧坚信爱情。——那个吃力不讨好的东西。
女人没有寄托是不能生存的，尤其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她害怕寂寞，空虚，她总觉得两个人的世界才是完美的。所以每天下班后，她总会买些东西上来，跟我煮了一块吃。
进去一个家很容易，离开却很难。——因为那里面蕴含了感情。她经常在我的厨房里，表露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感叹。——人很难背离自己的感情，特别是女人。
人最爱的永远都是自己，尤其聪明人。但女人在爱情面前，很少可以聪明起来。所以，她经常受伤。我很少见到因为爱情受伤，还坚信爱情的女人。她是其中一个。
她在逐渐的离开那个家，短暂的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忘记总要一段时间的，我想。其实，我是在为她进入我的世界寻找借口。——骨子里我还是一个传统的人，认为跟自己发生过关系的女人，应该尽力的去保护，至少尽力使她少受伤害。但正是这一种非理智的人才有的品性，让我倍受煎熬。
我为爱受过重伤，所以我已经绝望。
但绝望也好，希望也罢，我跟她还是逐渐的熟悉起来。
她其实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我很奇怪她老公看不到。估计是看多了。——一个常年喝燕窝，吃鲍鱼的人，并不觉得它们有多好。有时候一根青菜，反而觉得美味无比。——好的东西，浅尝辄止是最完美的。此时，我总是替她老公后悔。——不得不承认，很多东西是失去以后才觉得珍贵。
她总爱盘起秀发，戴着眼睛，穿一套黑色职业装，黑色丝袜，白色胸围。——笑起来的时候，就像一簇含羞的带刺玫瑰。——能进厨房，能出厅堂；有勾引男人的本钱，却为一个男人守候。——她很符合我对女人的审美标准。
每次她进来，都会对我微微一笑，接着系上围裙，进去厨房忙碌。
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她是我温顺的小妻子，——有时，我都错觉的以为，虽然她已经32岁。但岁月不但没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反而增添了成熟女人才有的韵味。
饭做好后，她会脱掉围裙，静静的坐在我侧边，默默的吃饭。有时候，想到自己身边有怎么一个完美的女人，心里总会荡漾起莫名的幸福。
但我们都不怎么说话，更多的只是静静的望着彼此，或者有时候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我不喜欢注视别人，尤其女人，因为眼睛往往包含了感情，虽然可能我喜欢那女人。
我知道我的任何表情，动作都不含感情。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经意的一个举动都可能引发对方的怦然心动。——所以，大部分时间我低着头吃饭。
这种感觉很奇妙，有种小男孩偷窥隔壁桌漂亮的小女生的乐趣；
或者说是把一口美酒含在嘴里翻来覆去的搅动，而不立即吞下的醇香，持久。
晚饭后，我会重新回到书桌上，写一些东西。
她或者点燃一支烟，在旁边若有所思的望着我；或者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看墙上挂满的画；或者就是在我床上睡觉，直到天亮……但大部分时间她总会在适当的时候离开。
她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
第十二章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
我总以为等她恢复过来的时候，她会从我的生命里逐步的消失。
女人的感情渗透到一个男人的心田是一丝丝，一缕缕的，就像春天的微风悄悄的潜入夜色，就像春天的雨水慢慢的灌溉到植物的根茎。
我让她进入我的房间，是为了适当的时候叫她离开；没想到我要她离开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已经舍不得让她离开了。
捅破我和她的这一份感情窗户纸的导火线是一件小事。
那是一个普通的傍晚，她在厨房煮饭。
突然，厨房里冒出一股浓烟，接着就传来她一声声的哽咽。
我急忙冲进去，一看，厨房满是油烟，空气中充斥着饭菜的焦味，——抽烟机坏了。
她背着我，头发有些凌乱，双肩不停的上下耸动，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那一瞬间，我心里酸酸的，就像喝了一大瓶酸醋。
仿佛受到某种力量的驱使，我不自觉的轻轻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蛮腰，把抱得紧紧的……感受着她熏人的体香，感受着跳动的脉搏……我突然觉得好温馨，——一种很多年前才品尝过的温馨，霎时间我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
她轻轻的扭转头，望着我，——脸上挂满了泪珠和烟灰。
我情不自禁轻轻的吻了她的耳垂，温柔的说：“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一时想起往事，忍不住心酸。不要为我流泪，不值得……”她用手轻轻的拭擦我的脸，——好软，好暖的手……
“有吗？我怎么会流泪？”话还没说完，从眼眶出发的泪痕却已经蔓延到了我的嘴唇，——咸咸的……
她温柔的舔去我的泪痕，身体柔软的像一只小猫……
那一晚的她格外的迷人……
第十三章
这种生活大概持续了一年，我却觉得它只有一天。
在那一年的时间，她给予了我很多，她完美的尽到了一个温顺的妻子的责任。
在她身上不可思议的体现了情人的温柔，母亲的关爱，甚至女儿的娇柔。
我仿佛回到了那段被遗忘的时光，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美妙。甚至，我可以一天什么也不干，就只是静静的望着她，就快活过我体内生命力的张扬。——是的，她很完美，但美的我触手可及，没有不真实。
有时候，我真的有一股冲动，想放下所有的一切，踏踏实实的跟她一起过日子。
但我不敢，我害怕。我害怕两个人，因为她将带走我一半的生命；事实上，我连一个人都怕；我唯一不怕的就是死，一种可以成就我价值的死。——我只是希望这段时光可以无限的漫长，可以无限的延伸，直到我死去。
但我知道，如果我一直沉默，她终有一天会离开我，去寻求她的新生活，因为她跟我不同，她活着必须有一个可以看见的希望，一个可以接受的理由。我只是一条蚯蚓，可以只为生命中最后的一丝辉煌而只身前往。
我知道这一天会到来，只是我没想到，它来的那么快，那么彻底。而我让她离开的理由却是那么幼稚，那么可笑。我想留住她，但我找不出理由。
那晚她做好饭菜后，坐在我的对面。
晚餐很丰盛，有82红酒。但她迟迟没有动筷，只是静静的望着我，跟往常一样。
我感觉到她有话要说，这是一年下来形成的独特的感觉。于是，我放下筷子，望着她，说：“有事吗？”
“有一个男人喜欢我很久了，人也不错，只是对他我找不到归宿感。”她停顿了一下，望着我，好像我会随时消失一样。——她说得很慢，很小声，——她知道我喜欢静。但无论如何，她还是拉开了我不愿意见到的序幕。
我没有说话，大概的猜出了她的意思。——心情突然变得有些酸涩，该来的终究躲不过。我倒了一杯红酒，一口而尽，真的很苦涩，——这是我第一次喝酒，没想到那么苦。
果然，她说，声音却已经变得哽咽，是的，她感受到我的心情。“那男人对我很好，肯为我付出很多。他说要带我到法国定居，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开始我的新生活。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好矛盾。”说到这里，她不说话了，从对面坐到了我的侧边，——泪水已经迷离了她的双眼。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在让我作出一个抉择。
留下她还是放她走？
望着眼前的她，我不禁回忆起她跟我过去一年时间里的点点滴滴，我的心一阵阵的抽搐。——是的，她是我心仪的对象，但用一年的时间，我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去接纳她这样的一个人，虽然，我已经习惯了有这个女人的世界。更多的，我只是远远的欣赏她的完美，而不敢接近。我们就像两只氢气球，觉得对方完美，却始终走不到一块。——对我，或许是不愿意走到一块。
我是一个胆小，自私的人。或者说，我是一个受过伤害，绝望的人。我的爱情欲望，很久以前就已消失殆尽。我害怕责任，它将令我崩溃。
然而我的内心告诉我，我需要这个女人，我需要她跟我一起，甚至一起看着彼此慢慢的老去，但不要给我责任感。……——在她死后，我会在她的墓碑上写下：“吾妻之墓”。夫妻有实无名对她或许很自私，却是我能够承受的最大限度。——如果可以，我希望是精神恋爱。
她不应该怎么早让我抉择，至少不是现在，现在我还没做好准备。如果在我临死之前，让我抉择，我一定毫不犹豫的说：“留下来，做我的女人！”然后我安详的死去……
但现在让我抉择，就像叫一条毒蛇拔去它的牙齿……
我静静的抚摸着她的秀发，从头顶到发梢，我仿佛要抚摸一年，才能表达我的神情，我的痛苦，我的手在颤抖的好厉害，呼吸好沉重，时间好漫长……
她的脸微微的响应着我的手，像一只惊吓过度的小猫；泪水不断的从她眼眶涌出，脸上却牵强的挂着微笑。——她在等待上天的宣判……
终于，从喉咙里逼出一丝我几乎都听不见的声音。——去吧，去开始你的新生活。刚说完，我就感到一股泪流从眼角毫不留情的流下来……
我的声音很小，她的脸色却霎那变成死灰色，原本抚摸着我脸孔的小手也顿时失重般的垂了下去……她不敢相信直直的盯着我，身体全都瘫痪了，只有睁的大大的眼睛，像一个被自己最爱的人杀死的人……
时间定格了！
房间里很静，静的可以听见厨房里水龙头的水滴“滴滴”的敲打在脸盆上，——沉默，沉默，还是沉默。——我们都想说些说，但喉咙被塞住似的，竟然什么也说不出。
终于，仿佛过了几个世纪，她幽幽的说：“我不要名分，只要你的一句话，都不行吗？”她声泪俱下，表情里透露绝望，苍白和无力的挣扎，至今她仍旧不相信她心爱的男人竟然懦夫到这个地步，她以为是听错了……
“对不起……”说完，我整个人空荡荡的，仿佛被人撕去了所有的肉，只剩下一具空壳，漂浮在空中，随风飘荡，找不到支点，找不到终点……
“啪！”的一声，她突然狠狠的打了我一巴掌，留下五个血红的手印。
——“你这个自私精！说一句话都那么难吗？我不要求做你的妻子，甚至不要求做你的情人，我只要你让我呆在你身边的一句话！！！？给我一个生活在你身边的理由！！！你这都不肯吗？！！！！”她骂得葛斯底里，声嘶力竭，仿佛要将几十年受到的委屈在霎时间得到发泄，平衡……
接着，她绝望的冲了出去，将我的房门重重的关上。——那巨大的震动声震得我失魂落魄颓然的倒在椅子上，双手断了般垂着……
在她跑出房门的那一瞬间，我心里忽然有一种巨大的冲动想去留住她，一种撕心裂肺揪心的痛开始渗透到我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一种我将来会面临巨大的后悔的恐惧开始笼罩着我……
但我始终没有踏出那一步，我像个身体正在分崩离析的傻子一般被固定在那该死的椅子上，忍受着情人离去的极度空虚和悲痛，却一动也不能动……甚至，我咬破了嘴唇，——那块即将离开我的唇肉随着我牙齿的颤抖震动着，我好冷，好像那是冬天，我却只有一件薄衣……鲜血不断的流出来，但那股腥味不但没有平息我胸中的剧痛，反而使我想到了死亡的味道……
我喃喃的对自己说，得不到的，才是完美的……她离开了我，也好，毕竟她可以开始她的新生活……我这样一个绝望的人给与她的并不会更多……
她那样一个完美的女人，或许上天本来就不是打算赐给我的……不然，她为什么不早一点遇见我？……
说着说着，眼睛不争气的又流下一窜窜的泪，掉在地板上，好重……
第十四章
我走的那一天，是深夜。
我不想任何人知道我走了，所以我没带任何东西，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好带。
望着这个住了几年的房间，不禁黯然。——它记载了我的一段段历史，它分享了我生命中欢喜哀愁，它见证了很多个女人的命运，熟悉了她们身上的味道。而我现在，却要离去。我热爱这个房间甚于人，因为它忠诚，永远不会背叛我，伤害我。
我离开，它也会伤心，空气中散发着它拼命的想留住我的情感。我轻轻的说，我们不会分开的，因为你已经在我心里了，放心吧，等待你的下一个主人。——于是，我用舌头舔了舔它墙壁上的尘土，我要带走它的味道，让它在我的血液里流动，让它封存在我的记忆里。
我看着里面的空气，仿佛飘动着何一毛，那群女人，楼下那个女人的音容笑貌，快乐忧愁……它的确承担了我很多的记忆……
再见了，我说。接着，我轻轻的关上了房门……
上帝在生命的道路上散布了很多种味道，种植了很多种鲜花，是为了给人品尝人生百味的。一味怀缅过去的人往往只品尝到一种味道，采摘到一朵鲜花。这不是正常的生命，就像我。所以我不能享受正常生命的快乐。
一个特定的阶段，有痛苦，后悔，冲动，甚至血腥的杀戮，是正常的。因为这是生命的味道。——生命就是这样的，老人们都说。生命的动人之处，因为它痛并快乐着吗？有苦有甜的对比，或许人才知道生活可以很苦，也可以很甜。
人是不应该沉醉过去的。所以，不同的阶段，我过不同的生活，尽量的品尝每个阶段的快乐艰辛。让自己年老的时候，再去缅怀吧，我这样想。
有一个游戏，说的是10杯酒中，只有一杯是甜的。有人第一杯就喝到甜的，有人最后一杯才喝到。两者结果是相同的，那就是都喝到了。但如果只喝了几杯，都是苦的，你便不想再喝，就永远喝不到甜的了。——因为你已经放弃了品尝的权力。在游戏，这叫输家。
每个人都争着先喝到甜的，因为那象征生命的辉煌；其实，如果给我选，我希望最后一杯才是甜的；因为如果第一杯就甜了，以后永远都是苦了，虽然这样我也是游戏的输家。
生命本身是没有价值的，那不过是上帝喝醉时开的一个玩笑。为什么会有雨水？因为有人追问生命的价值，所以上帝笑了。它一笑，就流出了眼泪，——眼泪泼在那些人身上，是一盆冷水！
如果和平年代注定是一个平庸的年代，那么追求价值是人类在和平年代能干出的最荒唐事。战争创造了和平，是给你享受的，很多人都这样想，这样说，这样做。
唯一不受争议的价值行动，就是为生存而战斗，甚至杀死敌人。因为活着，就意味着战斗。跟人斗，跟自己斗。没有战斗，上帝会觉得乏味。和平年代，没有赤裸裸的肉体战争，——人类最大的战斗就是心灵之战！——这是上帝改变口味，欣赏文艺片了。文艺片，其实更残忍，因为你的敌人你看不见。最后死了，也不知道死在谁的手里。
所以，和平引发沉沦。比如壁虎，习惯了黑暗，突然出现在阳光下，它无所适从。
——它是和平年代的牺牲品。
——和平剥夺了很多人的机会，——他们本可以把名字刻在石头里，现在只能画在海滩上。
但很多人觉得这很好，因为生命可以很长。
第十五章
到了另一个城市，我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我又逐渐的回到了熟悉的时空。
我仍旧在看一些东西，在写一些东西。
将看到的，写出来；再将写出来的，印证看到的。
但我仍旧分不清白天，黑夜。事实上，我根本不愿意分清楚。梦中的痛楚，或许没有现实中的那么痛。
某天，我仿佛受到某种启示，忽然心血来潮的要将何一毛，楼下那个女人的故事写进一本书里。——因为我不知道他们在我离开后的情况，却希望他们有一个美好的将来，所以我要为他们假设一个未来，按照我的理解。是的，我要在记忆里改变那个女人和我的过去，等我年老的时候，或许我可以说，我终于选择了和她一起好好的生活，然后告诉我的儿女们《一个女人的故事》。——有了这个想法，望着窗外的世界，觉得夜色竟然是那么的诱人，凄美。——她们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知道这个角落有一个人在默默的为她们祷告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个算命的老先生对我说：“要忘掉一个人，或一些事，不能强行的遗忘。——好比拔掉钉子，墙上还有一个洞，而且更明显。”
“你后悔，是因为你觉得抉择错误。其实，世上没有绝对的对错，没有绝对的是非。
时光可以回流重要吗？更重要的是，即使可以，你就不会像当初那般选择吗？还是会！因为这是命！是你的，别人夺不走；不是你的，你也抢不来。”
“所以确实遗忘不了的时候，就去记住吧。”——失去一个人的时候，或许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去记住她。
——但我向来不信奇怪的事，更不信一个江湖术士。
一个人，活了怎么多年，总有一些人，他不想再见；一些事，他不想再提。我也有。
一个是如同我噩梦般紧追不放的何一毛；一个是我很想遗忘却总觉得愧疚的楼下那个女人；最后一个是撕去我生命最后一丝希望和尊严的慕容美，——一个我根本不应该遇到的女人！一个很大程度上造就我悲剧起源的人！
我打算将这三人在我生命中留下的一切毫无保留的写进一本书里，然后用盒子装好，把它放到一个洞里，封上泥土。——我要埋葬自己的记忆，卸下过去的重壳。
第十六章
我喜欢傍晚，尤其是下着毛毛雨的傍晚，因为里面荡漾着一种色彩叫完美。
造物主将时间分割为白天，黑夜，是有理由的。
白天激发了人类的欲望，黑夜压制了这种欲望。——于是，世界处于相对平衡中。
傍晚是白天和黑夜的的分界点，正如小孩是男人和女人的牵线人一样。——男人女人可以不要爱情，而用一个小孩，去维持一个家庭的延续。
女人望小孩，因为他们有共同的语言；小孩望男人，因为男人是力量的象征；男人望女人，因为那是一个美人。这是定律。
95年5月6日傍晚，在一个屋檐下，我望着一个女人。——那是一个美的足以让全天下男人跪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女人，——飘逸的长发，白色长裙，以及粉红的短袖衬衫，使她看起来是花丛中一只飞舞的蝴蝶。
她的眼睛很亮，眉毛很细，整个脸部轮廓，就像一幅明丽的山水画。
但她的脸色却不明丽，——她望着下雨的天空，神色焦虑。
对女人，尤其美丽的女人，大多男人都不免竭心尽力的想去守护她，了解她，至少帮助她。我基于三种目的，不过以最后一个目的为入手点。那时，一个女人的外貌还可以激发我的欲望，兴趣。因为男人来自女人，她身上有一种智慧。对女人，我总能找到归宿感。
“小姐，如果你不忍打击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就拿走这把伞吧。”我走过去，望着她的侧脸，笑着说。——这样的一个女人就算得不到，可以静静的凝望，也是一种很美的享受，就像感受着秋天满地枫叶的枫树林，那般的幽静，绝美。
她听了，扭头望我一眼，愣了一会，——估计那时候我的不修边幅使她惊讶，——即使高尚的男士也未必有勇气对她微笑，何况一个满脸胡渣的男人？
但接着，她却笑道：“我拿走你的伞，你怎么办？”——她的笑容就像盛开的桃花。
“与其让上天用雨水浇泼一个美人，不如让它浇泼一个蛮夫。至少，这样让我好过些。”
“呵呵，那你等着上天泼水给你吧，蛮夫。”她的嘴角泛起一条完美的弧形，我的心微微跳动了一下，好动人的微笑。——接着，她便冲进了那茫茫的雨雾中……
那一年，她22岁。
第十七章
“你的伞真大，”大概一个星期后，在一间咖啡馆里，她一见到我就说。
我拉开椅子，作出很绅士的样子请她入座。——我坐她的对面。
“因为我希望可以两个人共撑一把伞，比如你和我。”我直言不讳的表达我的爱慕。话刚说出口，我有些后悔。好的女人，应该是一杯浓茶，慢慢泡，才会越到后面越有醇香。我有些急了，很怕她反感这种轻薄之举。
“你的脸皮真厚，陌生人。”我很庆幸她只是轻轻的笑着，不是很反感。——那个微笑就像轻轻的春风掠过我的脸庞，让我涌起更猛烈的悸动。
“是你的美丽叫我情不自禁。”我装出很无辜的样子。
“你一味的赞美我的外貌，不觉得你很肤浅吗？”她认真的望着我。
“与其不讲赞美你的话而让我觉得昧着良心，倒不如讲真话赞美你而让你觉得我很肤浅。”我很无赖的说。——赞美一个女人，每个男人都是高手。马屁精可能有人不喜欢，却至少不遭人讨厌，尤其女人。
“男人见到漂亮的女人，都这副德性吗？”她娇嗔的样子，令我失魂落魄了好一会。
“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是！”
“假话呢？”
“绝对是！”
“你不可以正经一些吗？”她露出一副欲拒还迎的模样，望着我，有些无奈。
“有你的一天，我就不能正经一天。”
终于，她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你真的好无耻。”她脸色绯红，轻声笑道。——一个下午就在情人的相互调笑中缓缓的流过。
看着她在朦胧烛光下的美丽，我不禁有些迷离。——无耻者无畏，却往往抱得美人归。
恰好也正是这一句“无耻”拉开了我和她的恋爱之旅。
所谓千狼在望，不如一羊在手。这是猎人最正确的心态。何况我这次狩获的不是一只羊，而是一只勾人心魂的狐仙？
激情满怀之夜，我辗转难眠，便填了一首词叫《蝶恋花•美人》：
暖春花开奇嚣张，
千百草称臣细雨茫茫。
人间春色纵满园，
仍待蜂儿始芬芳。
四海美人鱼甚多，
戏弄潮水而群虾喏喏。
然投一网于其中，
无论鱼虾尽归我。
——夏天，正是恋爱的好季节！
第十八章
我把她逐渐的融入我的生活圈子，我想让她尽快的了解我，让她明白我是她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当然，另外一个比较虚荣的目的就是让跟我有关系的人看看我的这位天仙，从而得到心理巨大的满足。
如果说世界上有一个乐园可以使人类留连忘返，那一定是爱情乐园。——在那里，没有生老病死，没有悲欢离合，只有优美的颜色，动人的声音和温情的河流。
一个好的女人，可以给一个男人任何东西，包括整个世界。
——男人改造世界，女人改造男人。一个好的女人，就是给予了男人改造世界的力量！
男女相爱的过程其实就是男女斗争的过程。
他们都希望按照自己的审美观点去改变对方，从而符合自己的完美标准。这种改造从登入婚礼的殿堂开始，到其中一个人死去，无休无止。——但最后发现，几十年过去了，谁也没改变谁。很可笑，是吗？
所谓的爱情，是用伪装堆切而成的空中楼阁。适宜远观，近看会失望。——爱情是需要朦胧美，距离美的。
有人说，人类穿衣服上街，是对其他人的尊重，是必要的礼仪。
那么，伪装就是爱情的衣服，就是婚姻的礼仪。——没有私人空间，或者没有谎言的爱情，将不会成为爱情。
伪装是它的润滑剂。人类这种缺陷众多的种族完全彻底的展现在别人面前，任何人都承受不了，即使他是智者。
完美婚姻中的男人对女人来说，是风筝，被女人牵着，却能翱翔天际；男人是房屋，女人则是门窗，是一个家庭的装饰。——是来给别人看的。
——我设想好将来的一切，因为我不想她受到哪怕一丝的伤害。
但她没有任何改造我的念头，正如我也没有任何的改造她的念头一样。——她已经完美了。——即将死亡的人才会知道，其实世界已经不错了。
这种人，他享受世界多于挑剔，甚至，不会挑剔。
跟她在一起，我不用刻意的去模仿某一个人，事实上，我也不会。我只要尽情的演绎真实的自己，就能收获她总是在适当时候给与的奖励，比如一个香吻。
她纯洁就像生长在莲花的故乡，总是静静的看着我，带着微笑；她是那么的完美，很多时候我很害怕一回首的时候，她突然就消失了。——这种患得患失若即若离的感觉让我难以理解。
当我抱着她温柔的说“不要离开我，不然我会死去”的时候，她总是用她柔软的芊芊玉手封上我的嘴，轻轻的说：“我永远都不会，因为你已经在我心里……”
在那一刹那，我总觉得好幸福，比所有的男人都幸福……
第十九章
人的盲目，在恋爱的时候表露无遗。
很少人在深夜五点多的时候爬起来，只为了看看日出；很少人特地请假跑到北方，只为了看上一眼家乡的雪；很少人突然跳进河里，只为了寻找童年相互戏水的乐趣。——除了恋爱的人。——有时候她的行为，我很难理解，仿佛她每做一件事，总带有某些特别的意义，宗教的色彩，她的很多行踪若有若无的似乎在完成某一个循环。
有人说，恋爱就跟喝酒一样，会还原真实的自己，人性；其实，它跟吸毒一样，吸多了，会上瘾，即使对方很普通。——我越来越离不开她了。开始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她那过分美丽的容颜；但时间一久，我才逐渐的明白是她的包容。她对我几乎没有挑剔，无论我做什么事，她总会找到适当而有无懈可击的理由自圆其说。
有时候我故意看其他的女人，她说那是因为那女人身上有她的影子；
有时候我说我以前有很多女人，她说因为她的出现，其他女人仿佛根本没存在过；
有时候我说等她不美了，我就抛弃她，她说留给我将永远都是美。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判断我的谎言的，或许使我不善伪装。
或许是因为我每天晚上都紧紧的抱着她的原因；
或许是因为我每天仿佛都看她不够的原因；
或许是看到她一受伤我就会很心急，甚至流泪的原因。
很多时候，我觉得她完美的不真实，跟漫画上很唯美的女主角一样。除了她流泪的时候，会给我片刻的真实。因为漫画上的人，是不会流泪的。但同时，我觉得她表现出来的更多的是感恩和珍惜。
惜福，总能得到幸福。一个不懂珍惜，反而无穷无尽的企图更多的女人，她容颜的美丽只会更加映衬她内心的丑陋不堪。
男人会第一时间爱上一个美女；女人会在发疯的时候嫁给一个男人。
慕容美是个美女；
她有时候会发疯；
所以，她有时候说：“我要嫁给你，然后再离婚。”
“离婚？”
“对啊，在我死去的那一天……”她的幽默，有些黑色……
第二十章
有一种女人，值得你等待，值得你付出；
因为你相信有一天，她也会为你付出，等待。
——但事实是，爱情分不出输赢，更不会有所谓的付出和回报。因为它不是投资。但也正是这单方面的付出，才成就了人类历史上凄美的爱情佳话！——它之所以凄美，是因为普通人办不到。——爱情的双方，都太聪明了，所以再也没有海誓山盟。
每次在飞机上，油轮里，火车内，看着紧紧搂着自己睡熟的她，心里都忍不住荡漾起阵阵的幸福。——我不断的祈求上天，让时间停止吧。
我真的很害怕失去这个女人！！！！
有时候，深夜醒来，我总是慌张的看看枕边的她在不在；待看到她完美的线条，熟悉的微笑，我才轻轻舒口气，然后在她额头上，深深的献上一吻……
有时候，我发觉自己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给我一个女人，仿佛就给了我一切。甚至在我内心深处植根很久的骚动在她面前，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没想过她会给我回报，因为女人天生是用来宠的，我只要她安安静静的陪我一辈子。
但我从来没想过，她会摧毁我所有的希望和尊严。
一切来的那么突然，那么无声无息，以至我怀疑我是不是送过一把黑伞给一个叫慕容美的女人。——以前有人说，得到越多，失去越多。没想到，是真的。
上天对我从来不是一个大方的人。
给了我一个父亲，很快的就收了回去，甚至我还没有得到过他的一个拥抱；
给了我一个大学生的身份，还没握暖，它已经被撕裂了；
它给世界配置了各种味道，我却只品尝到苦；
至于女人，它从来就没打算完整的给我一个……
我是它的弃婴，我认了，可它吝啬的甚至不给我一个童年……
第二十一章
那一天，还是傍晚，不过没有下雨。
她约我到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屋檐下。——那天早上，她说出去买早餐，穿着粉红色的睡衣。我说，快点回来，中午一块去菊花台钓鱼。她轻轻的点点头，接着很深情的望了我一眼，便出去了。——没想到那次竟是她和我的永别……
在她关上房门的一瞬间，房间很暗，但我没多想，蒙头又睡了……直到一个电话叫我出去等她，在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屋檐下。
从起点出发，跑了一圈，又回到起点。
我不知道她想说当作没见我，还是想重新走一圈。——只是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的全身，使得我整个身体轻飘飘的。但我不相信她会无缘无故的从我的世界消失，至少不会那么快。——她温柔，优雅，体贴，决不会是一个爱情骗子。——骗取一个男人全身心的爱情后又始乱终弃。即使是，我也希望她继续骗下去，不要停。因为我口袋里甚至还放着一首名字也没有的给她的诗：
天下美人百姓，钟情慕容；
携侣之手千年，生死相从。
她至少该听我念完再走吧？
我到那屋檐下的时候，只看到一个小男孩，一个穿着燕尾服的男孩。
他走近我跟前，轻声说：“金凤玉露一相逢，”——我与她的爱情宣言的上半句。
一刹那，仿佛一道惊雷打在我脑际！我一个趔趄，差点跌倒！我的预言是真的，那个寄托了我所有希望的女人真的离开我了！她离开前只是让我见到一个小男孩，连她一丝的影子都没有！！！！
“胜却人间无数。”我哽咽的答道，内心却是难以置信。
“这是一位姐姐叫我交给你的 。”说完，那小男孩就扭头跑了，就像她第一次跟我分别冲进了雨雾。
我拆开信一看，——脸色立即变得很苍白，双手在不停的颤抖。——是的，跟她一起怎么久，她甚至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她从来只是叫我“陌生人！！！！”，连最后的分别信也不例外！！！
陌生人，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离开，不是我的本意。
但我还是要走，走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我从很远的地方来，因为你在等你；现在我要走到很远的地方去，同样因为也有一个人在远方等我。——我不习惯在同一个呆太长，跟我旅游一样。
但不管怎样，谢谢你在过去一段时间给了一个女人完美的爱情，给了一个少女想要的一切，我真的很感谢你。
男人可以为女人死去，女人可以为爱情死去。——很多人都这样说，我以前也这样想。
——在我们这段爱情中，我对你只能说声“对不起。”
因为，女人需要的男人不但可以给她爱情，更可以给她面包。
是的，我就是这样的一个现实女人，虽然你一直说我很浪漫，很纯洁。其实如果要我选择，我选择面包，因为在我生命的前半段你给予了我爱情，后半段我应该去寻找面包了。这样的一个女人的一生才是完美的，不是吗？虽然对你，我可能很自私。
你经常说，责任和完美是相互排斥的。所以你追求完美，放弃责任。但你愿意为了我放弃追求，因为我值得你这样做。然而，放弃了完美的你，还是你吗？我还会喜欢吗？——我们是注定只能拥有短暂爱情的。
有一个故事，说的是有一只刺猬想过河，但它不会游泳。于是一只乌龟说：“我背你过去吧。”
“我会刺伤你的。”刺猬说。
“没关系，因为我爱你，我相信在游到彼岸前，你可以收起刺，我也不会死。”
于是，乌龟就背着刺猬过河了。
但还没到河中间，它们都死了。
乌龟被刺死，刺猬被淹死。
在我们这段爱情里面，我不知道你是刺猬，还是我。
但我知道，我们在一起，都会死去。
即使我们都不是，我也没有勇气跟命运赌博，我害怕失败，哪怕一次。
所以，忘了我吧，当我没在你的生命中出现过……
那一天是96年2月26日。
第二十二章
父亲是上帝的化身。
如果父亲都抛弃了你，你还会认为自己是上帝的恩宠吗？
有人说，父亲在酒吧杀人；
有人说，父亲在餐厅当众拉尿；
有人说，父亲在外面带女人；
有人说，父亲欠他很多钱；
母亲说，这个男人从来不是她老公；
我说，我没有父亲；——是的，我只是他避孕套里的漏网之鱼；他不想有我的存在，至少不会注意我的存在。
有一种人，他的价值以堕落的形式存在着。他们活在城市的边缘，就像黑暗中的壁虎。
他们残杀同类，嗑药，玩女人，开跑车……——他们把肉体当作炸药，试图在阴霾的天空里炸开一道裂痕。
他们本可以在岸上行走，却甘愿跳进欲海里，因为他们找不到出口；沉醉欲海后，却不想再找出口，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沉沦。——我问，究竟是天空过于灰暗使人找不到出口？还是欲海过于迷人使人留连忘返？——其实，我知道他只是凡人的一种，不过，他可能凡人的太过彻底！！
他创造了我，可我没有感受过他丝毫的责任。
有时候，我宁可这样的一个人从来没在我生命出现过！
他风流，快活。但他的家庭惨淡，痛苦，尤其他的孩子。
于是，我狠狠的说：“有一天，我一定会杀死你！！！！”
“你要杀死自己的父亲？”他冷冷的盯着我。
“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作你儿子，我也从来没有把你当作我父亲！”一股酸溜溜的液体试图从我眼眶里流出来，我强忍住，我必须坚强！
“我有苦衷！”他神色有些黯然。
“对！野狼吃人也有苦衷！”我咆哮道。
“你还小，很多事你不明白。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我不可以回去了。”他望着我，解释着说。
“我已经长大了！！！我也明白了！！！明白了你根本就是自私！！！”我咆哮道！
第二十三章
人，有时候，很奇怪。
一个人，生前做的很无聊的事，却在他死亡的霎那变得神圣，变得具有艺术美。
终于有一天，我明白了凡人存在的价值。
人有价值，因为他会死去；在死亡的瞬间，他的价值会陡然变得辉煌，凄美。即使是高居天上的仙人，也羡慕不已。——人的渺小，人生路上的坎坷，或许正是生命最动人的地方，因为前方有亮光。——10杯酒中，他知道总有一杯是甜的。
大学二年级的一个下午，老师说有人找我。
我出去一看，是他！——一个我恨了二十多年的人！
“什么事？！！！”我站在距离他一米的位置，冷冷的望着墙壁，说。
“学习还好吗？”此时的他有些颓废，泄气的问我。
“关你什么事？”说完，我掏出一包烟，点燃，——我想掩饰一些东西，——因为我心中涌起一股冲动，一股强烈的扑到他怀里痛哭一场的冲动。——什么时候他变得怎么憔悴？憔悴的以至我不敢相信这就是他。
但理智告诉我，这是我的仇人！他抛弃了我，抛弃了他的女人！
他也掏出一包烟，一包火柴。估计心里也不好受。
不知道是火柴潮湿，还是他心情起伏不定；一根根的火柴梗掉在地上后，烟还是没有点燃。——他有些气极败坏。
我忍不住仔细看了他一样，——好瘦的脸庞！
看到他拼命的拭火柴，神情痛苦，我的心霎时间被撕裂成好几块，一块块的在分崩离析！！我受不了了。
于是，我慢慢的走过去，掏出用火机，微微颤抖的给他点燃烟。一股好熟悉的气味迎面扑来，跟小时候他背着我的味道一样。
他的手有些震，点燃烟后，便不敢再望我，把头稍微的扭向侧边。
我见他长长的吐了一口烟，带着沉重的叹息。——烟好浓，浓的以至我看不清他的脸庞。
气氛很尴尬，两个男人都不说话，静静的站在原地各自望向别处。
终于，他像是鼓起勇气般，把头扭转来，正面望着我。——稀稀拉拉的胡子，有些发白的鬓发，他真的老了。
他望了我好一会，眼神很复杂，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终于他从兜里掏出一叠钱，颤抖的塞到我手里，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说完，他就掉头走了。但他走的好慢，好慢，以至看起来他是一个老人……
看着他孤独的背影，我那不争气的心脏竟是汹涌起伏，内心深处发出一个声音：“爸，别走！！”但我始终说不出话，只是拼命的挤着喉咙。哪知道没挤出声音，反倒挤出了眼泪……
那种揪心撕肺的感觉使我痛不欲生，难以忍受之际，我猛的将火机砸在地上，“砰”一声，好响！
我看到他的躯体像是猛烈的震动了一下，接着，他便加快了脚步……
很多人都说，到死我都没有原谅自己的父亲。其实，从他说出“对不起”的刹那，我已经原谅他了，只是没想到他到死都没有给他的儿子一个拥抱，哪怕是不亲切的……
第二十四章
我以为我可以恨一个人一百年，甚至永远。
我一直以为我的这份恨很强大，但在他死去的一霎那，我才知道其实它弱小的可怜。以前它之所以强大，因为我从来没有试图用爱来溶解它。
我一直以为他是我的仇人，在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才知道，其实他是我的亲人，我只是后悔为什么怎么迟才体会到。……——人会伤害自己爱的人，也会爱上伤害自己的人。
有一天，有一个人说，他死了。
没有打雷，没有下雨。
电话却掉了下来，我的手顿时没有了筋骨，软绵绵的垂着；泪水默默的流出来，就像蜡烛的泪。——空气变得好沉重，仿佛那天的空气根本没有氧气，我呼吸变得困难，双肩强烈的耸动着，喉咙想发出声音，却发现根本发不出，只是声带在剧烈的颤动着。——我狠狠的一拳打在墙上，不痛，——心更痛……
我舔舔手指骨间的鲜血，好酸……
他躺在棺材三天了，没有盖棺，因为我没有回来。——据说，生前愿望没有实现的人，死了会变成一只孤魂野鬼，终生不得安息。
我是来给他送终的。
我死了一般麻木的走到棺材前，望着他。
他脸色粉白，闭着眼睛。心愿未了的死人，眼睛应该是睁开的；没有颜面见他的儿子，女人，眼睛应该是闭着的。——这矛盾的两者间，他选择了后者。在他死的那一天他终于明白到家庭比自己的愿望更重要。
是的，死人也会矛盾，也会选择。——他虽然没有说出来，我却听到了。
我轻轻的抚摸他的脸，好冰凉，虽然是在夏天；
我轻轻的叫了一声，爸，我回来了。——这个称呼其实很容易，为什么我以前就是叫不出来呢？在他的生前，我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呢？
但我没有哭。在回家的路上，我的眼泪已经哭干了；
他却哭了，一丝泪水从他的眼角无声无息的流了下来，——流的好慢，好慢，就像我最后一次看到他走路的样子……他应该安息了，因为他终于听到了他儿子其实早就原谅他的原谅；我也不觉得怎么遗憾了，因为我的爱在他死的瞬间，他感受到了。
死人也有感情的。
我一只以为活着才是完美的，因为相对比死，他至少还有选择的权力。但见到他我才知道，其实没有选择的选择才是最完美的选择。——比如生命的诞生，生命的终结，无不发出动人的乐章。没有选择的选择，其实叫天意……死亡是完美的，只是静态的罢了……
他死了，对他是一种解脱，或许。他再也不用面对他的仇人，他的罪恶了。
对我也是一种释放：剩下的道路，我不用再拼命的去恨一个人，尤其去恨一个亲人，（恨一个人其实很累，）而是去爱一个人了，虽然爱的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母亲对我说：“你爸说，”——她也原谅他了，至少不再恨他了，是的，她至少没有否定我是她和他的爱情结晶。“不用你去杀他，他就死了，死在悔恨中。他说，如果可以死在你手里，将是他一生最值得骄傲的事情。那说明，他的儿子是一个男子汉，可以保护他的母亲了，至少可以减轻他死后的罪恶。”——死了的人还有罪恶吗？事实是，不管有没有，他的命已经的被天收了去……天可以收去一个人的肉体，却不能收去一个人的灵魂，比如他在我心中的灵魂……
母亲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了，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他只留给我一把刀。一把他做了很多错事，毁了很多人，包括他自己，他的亲人的刀。
“他说希望你就是用这把刀杀死他，让他死的安心。”母亲在一旁转述道。
究竟是他赋予这把刀邪恶，还是这把刀赋予他邪恶？从而造就了他悲剧的一生？
我默默的从母亲手里接过这把刀，好沉，就像我抱着他的身体……
猛的，我突然像想到什么，想到一种可以完成他的遗愿和作为一把刀的价值的完美！我激动的跑回家，抡起一把菜刀狠狠的把这把刀砍成两段……是的，用家庭的爱才能化解这把刀的邪恶。
接着，我拼命的跑到山上去，跪在他坟前，把半把刀深深的插进那块土地……
——人死后化为一块黄土，他将和大地融在一块。把刀插入这片土地，就是插在他的心脏上，——我要杀死他！从此他没有了遗憾，我也没有。我杀了他了，我心里的怨恨再也找不到存在的理由。他的罪恶是毁灭了一个家庭，我代表这个家毁灭了他的肉体。——我们不存在恩怨了。这个终结后，他留给我，留给这个家，将是缅怀。
——我不知道是刀塑造了他，还是他塑造了刀，所以都把他们埋葬吧。死在他悲剧的起源上，是一个完美的终结。即使这把刀的灵魂，也会安息，因为它也可以一直的陪伴在它主人的身边。——它和他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
——他生前风光，威风，以后也不要成为懦夫。谁不希望自己的父亲是个强者？我给他刀，因为他还有敌人。刀，可以防身。给一个死人最好的礼物，我还不忍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改造他，还原真实的他或许是对他最大的尊重！——是的，他的生命只能以刀的形式存在的！
——留给我半把刀，因为我也有敌人，因为他还有对我，对他的女人还有忧虑。我拿着半把刀就是告诉他，我已经是个男人了，可以保护自己的母亲。
他真的可以安心的去了……
有刀的，是神；没刀的，是人。
所以很多人想做神，因为神可以主宰别人的命运。
但人有了刀，成了神，却是为了活得像个人。
神的悲哀就在于他终究是个人。
有一种抉择，不能主宰别人的命运，却能掌握自己的；不用忍受作为神的孤独落寞，却能活得想个人。这种抉择叫做——放弃。
有半把刀，就是放弃，放弃成为神。
其实，有半把刀的人，已经超越人了。
下山的时候，手里握着另外的半把刀，我走的格外轻松……
那一天，好像是复活节前夕。
第二十五章
在很久以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读书，只知道那是自己唯一比别人强的地方。
我做事漫不经心，因为没有值得我一本正经去做的事。——所以，我永远都是胜利者。
我从来不做我会失败的事，事实上，我很少失败，因为我慎重的选择自己奋斗的领域。人总是要找到适合自己的领域的，不然，他不会是一个王者。
大学是沉沦的发源地。
它告诉我，我以前的用工只是为了找一个地方混四年。但在毕业的时刻，我不想堕落的再去东拼西凑，因为我想给自己一个交代，——或者说，在我学生身份结束的瞬间，我想做一件好学生应该做的事；或者说，我想借这个东西重温往日的时光。——以一个好学生的身份进入学校，再以一个好学生的身份退出学校，是一个完美的教育轮回。
于是，我写了一篇叫《颜色和声音》的艺术毕业论文。
这篇论文从起草到定稿，从引经据典到遣词造句，我都一手包办。可以说，它是我十几年价值体系的体现。它融合了我的智慧和我大部分的精力。可以说，这是我的肉体跟我的灵魂爱情的结晶。
我对人说，以我的论文面世为分界线，人类将踏入一个新世纪，——一个充满美感，哲学的世纪。
事实上，因为我的这篇东西，我的学历倒退了四年。——于是，他们得出一个结论，现实和理想总是有差距的。事实上，两者都在我之后。
有时候我想，每一部小说里面，作者都构造了一个世界，设定了一些游戏规则。那地球会是上帝的一部关于打倒个人价值的小说吗？它的规则就是庸者得势？
第二十六章
《颜色和声音》大致内容如下：
有一种颜色，是迷人的。
比如人的喉咙割破后喷出的鲜血的颜色；
比如埋葬了成千上万个死人的坟场的夜色；
比如人被挖取膝盖时声嘶力竭无力挣扎却又不甘于等待死亡的神色。
——它们之所以迷人，是因为这些颜色被赋予了人性的色彩。
对人来说，这种颜色意味着挑战生命的极限。——死亡边缘跳动的色彩不正是生命的魅力吗？是的，这种色彩让我欣喜若狂。
是的！所以，生命的色彩以各种形式存在着！因为生命的真谛以各种形式演绎着。
人类穿的衣服，其实不是衣服，而是一种颜色；在人皮涂上颜色，人皮就是衣服。衣服只是人皮的另一种形式。——这就是一种生命的色彩。
庄重，思考的人，对黑色有归宿感；纯洁，阳光的人，喜欢白色；颓废，低落的人，钟情灰色。——不同的人喜欢不同的颜色，因为很多时候，一个人只能看到一种颜色。比如将死的人，只看到灰色；瞎子只看到黑色。但一个共同点就是一个人看到的颜色包含了他对生命的理解。
很久以前，世界只有两种颜色，那就是黑白；后来人类发明了三菱镜，世界便出现各种颜色，于是终于构成了今天的五彩缤纷。
小孩，瞎子看到的世界也是七色的吗？不是！他们只看到黑白。——他们是最智慧最原始的人类。——思想是人类眼睛的三菱镜。可悲的是，通过这面三菱镜，人折射出来的往往不是自己，而是别人。他们再也没有办法还原自己，所以看到五彩缤纷。——说白色亮节，黑色庄重，黄色抚媚，红色激烈的人，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他是彻头彻尾的心灵瞎子，他的所有结论都是来自别人之口。——智慧的人类，只爱一种色彩，因为他只有一个使命。
是的，今天的人类大多退化成了别人思想的传声机。——与其恭维的说他们眼睛明亮可以看见很多颜色，不如直白的说他们失去了对颜色的鉴赏力。他们晕头晕脑，到处乱撞，是瞎眼的苍蝇。
但他们不愿意承认这个可怕的事实，于是把自己装扮成一头头的公牛，看起来强大无比，实际上弱小的可怜。——他们最乐意干的事就是被人牵着走。
我喜欢死水的颜色，骷髅的颜色，乌鸦的颜色。因为它们揭示了人生痛苦的本质。
死灰色是生命的颜色。
最有智慧的生物的名字叫乌鸦，它举手投足间就解释了生命的真谛。
有一种声音，是动人的。
比如荒漠里孤独的野狼的嚎叫；
比如人被扔进火堆里撕心裂肺的尖叫；
比如人的眼皮被缝上后惊惶失措到处乱撞的低吼。
其实，这些不是声音，因为它超越了人类耳朵能够承受的范围。
它动人，因为这种声音只能用心去听。
有一种人发出的声音都是真理，比如徘徊在死亡线上的生物。
一只公鸡被割断头后，它的肢体不断的颤抖，震动，全身失去规律的挣扎，接着跌倒在地上，双脚无力却拼命的往后蹬，往后蹬，力气越来越弱，呼吸越来越微小，最后缓缓的死去。——整个过程一点声音都没有，但你能够感受有。因为它牵动了你的心灵，你强烈的感受到，那就是生命的声音！！
成熟的死亡金属，地下摇滚，都试图演绎出生命的声音，上帝的灵魂。但在他们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只是生活的痛苦，人类的呐喊和对压抑现实的无力抗争。——他们借助音乐这种形式表达了人生的现象，却描述不出这种痛苦的本源。于是，他们无奈的沉沦了，沉沦在对生命痴迷的漩涡里。
他们的灵魂是高贵的，因为骨子里他们崇尚自由；可惜他们只学会了玩弄吉他。
最高明的音乐是没有声音的，比如那只断头公鸡。
断头公鸡和乌鸦是近亲，因为它们都不幸的揭示了生命。于是，一个被杀死，一个被人类鄙视。——是的，追求真理就是这个下场！事实上，体验真理也只有这个渠道。
漠视生命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他可以安心的跟美妇共享下半身的快感；
追求真理的人也是幸福的，因为他站在山峰上，比所有人都高。
时间可以擦掉前者的生命轨迹，对后者却无可奈何。因为后者的名字与时间同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主流的东西逐渐的被人冷冻，或者叫被人冷漠。
蓝色再也不能使人心旷神怡，嘹亮的歌声也不能使人精神振奋，因为它们类同了。
美，因为它独一无二。
于是，边缘化，非主流的色彩，声音慢慢的成为人类精神的新宠，因为它直截了当的揭露了现实，深深的扣响了人类的心灵琴弦。
很多时候，游离主流外的色彩，声音，才是真理。只不过，那是为几百年后的人类准备的。真理不是给同时代人类带来福音的。所以很多人说，我与真理同行，可我从没见过真理。
——显而易见的。因为真理的载体是人，而他已经死了。
不尊重非主流色彩，边缘化声音的时代是悲哀的，因为这个时代甚至连真理的影儿也没摸着。
当厕所里一只苍蝇飞过的时候，我就想杀人。
因为人们见到它，总会说：“瞧，那就是主流！”——是的，主流过于压抑人性，就像夏天燥热的空气。
我问一个人：“你为什么讨厌主流？”
“因为主流往往忽略个人的价值！”——这是一个艺术家才会说出的高明的话。
普通人总说：“我不知道！”——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
他知道痛苦，却没有欲望治疗痛苦，于是社会日益变态，人们日益茫然。终于有一天，他们都把感受非主流色彩，边缘化声音的一只耳朵，割了下来。
于是，世界寂静了……
于是，我看到了一群群的躯壳……
第二十七章
“这就是你的毕业论文？！！！”一个老教授严厉的问我。
“当然你可以把它当作圣经每日朗诵！”我受不了别人对我这论文的讽刺态度，正如一个母亲不允许别人说她的孩子很丑一样。——十月怀胎毕竟不是容易的事！
“回去重写！！！”他很恼火，估计没见过我怎么狂的人。说完，他端起面前的一杯茶咕噜咕噜的一口气喝完。
我知道一枪打来，我会死，他也会死。所以我冷冷的说：“办不到！！！！所谓的学位，我大不了不要！！！”——世界上有一群人除了会以权压人，别的什么也干不了。
于是，没戏了！——他自以为最大的把柄对我却没有丝毫的杀伤力，还能拿我怎样？
他挥一挥衣袖，气冲冲的走了。
“你的这篇东西不符合主流，你看看你的用词，以及思想，充满暴力，血腥，不会有人接受的！！！！学术论文有它的模版，你还是琢磨琢磨，回去重写吧。”来了另一个老师，说话比较温和，戴着老花镜。
“说上对，下也不错；说左正确，右也不错误的论文才是学术论文？”我鄙视的质问。
“可以这样理解。艺术是人类的产物，生活在一个倡导和平的社会，一个追求真善美的人，怎么会欣赏你这样邪恶的艺术理论呢？你里面所谓的暴力哲学，死亡艺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无知！我猜测他就是少了一只耳朵的那类！于是，我只是冷冷的望着他。
他见我不说话，深受鼓励，继续循循劝导：“坦白跟你说吧。艺术，宗教，音乐，都是人类吃饱没事做而创造出来的一种消遣，本身是没有价值的。不会有人献身给艺术，更不会有人打心里热爱艺术。所谓的艺术提升人类修养，只是一句漂亮话。”
“最不可挑剔的态度就是带着功利色彩搞艺术！”
“学生学习艺术，很多是为了看裸体女人，从而打破成人影碟可看不可摸虚幻与真实的隔膜；老师搞艺术，是为了两口饭。”那老师推心置腹的跟我说了很多。——他说得越多，我却越是反感。
“老师，像你这样背弃自己，不忠诚于自己的人，你的价值在哪里？每天望着镜子看到里面的自己，你觉得是你吗？你呼喊里面的自己，它会回应吗？实不相瞒，在我看来你已经沉沦了，沉沦在无边无际的欲海里！！！如果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一餐饭，你为何不投胎做其他动物？！！！！上天给你一颗脑袋，是给你用来创造非凡价值的！！！！”我很难理解有人居然明明是猪的脑袋却披着人皮！
他脸色很难堪，但狠狠的压制住他胸中熊熊的怒火，推推他鼻梁上的眼睛，平静的说（其实他的手在剧烈的抖动）：“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我早有耳闻，毕竟我也年轻过。但没见过你怎么意气用事的！”他想显示他的宽容，修养和博学。
“你读了四年大学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证书？实话告诉你吧，你这样的论文是绝对通不过。你回去修改一些，我们给你通过，那岂不是皆大欢喜？”他保留最后的一丝修养跟我说。
“皆大欢喜是因为事情还没有结束。”
他望了望窗外的天空，好灰！他叹了一口气，说：“最后给你一个忠告！为了你的前途，你的个性完全可以保留到毕业以后！”说完，望着我，等我回答，摆出一副要走的姿势。
“正是为了我自己的前途！我更不能因为一张证书而否定我过去二十多年形成的价值体系！！！如果可以否定，我今后几十年的人生道路，我又该何去何从？……”我很激动，其实也很痛苦！对一个空有满腔热血的青年人来说，得不到别人的支持是可悲的。
他走了，轻轻的关上房门，剩下我一人……
有人说，接受不能改变的，改变不能接受的。但人们往往只是记住了前半句。
望着老教授那个剩下一堆茶渣的空杯子，我心里空荡荡的，透露着丝丝的绝望……
我花费全部精力谱写的东西他们连看的勇气都丧失了，而以前胡乱东抄西凑的垃圾，他们却可以容忍！！！如果他们崇尚平庸，无聊，为何课堂上却振振有词的高叫一生不被理解的“凡高”？！！！甚至鼓吹学生应该去创造？
难道真理之声真的出不了学校大门？
或许，人类忠诚自己的前提就是体内必须有叶绿素……
可以吸收阳光，填充饥饿……
第二十八章
我离开学校的那天，烧了我所有的东西。
一个人，需要的东西，其实不多。
需要的东西越多，奴化的程度越重，进而迷失自己。——因为你把自己的幸福快乐寄托在外界那些虚无缥缈的存在上，而忘了丰富自己的灵魂，自己的内心矿场。谁可以永恒？唯有你的心灵！！！！
但事实是，人类不需要心灵，只要一张嘴巴。
于是，渐渐的，人类都被印上一个符号，彻底的成了奴隶。——比如身份证，房产证，学历证……
人为自由而生，却不料奴隶般的活着。
我已经迈出了撕去符号的第一步，那干脆走完最后一步吧，我想，心里很伤感。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有往前走了。回过头去做一个奴隶，必须从学徒开始，必须笑脸对着很多师父。我办不到！！！！
我是被逼着去做纯思想领域的领袖的。——年少气盛或许会摔跤，至少好过一成不变。
我走的那天，没有人为我送行。
估计我放的那把火，让很多人心寒。
“他是一个恐怖分子，”他们都这样想。
“对啊，他居然会放火！他不知道在失去放火是在罚款的吗？”
“这种人存在简直就是我们学校的侮辱！！！”
是的，他们甚至已经忘掉人类为了吃到健康的食物是要放火的。
是的，他们差不多忘记怎么放火了……肮脏的食物又如何？反正吃了不会死！
是啊，干活，干活，再干活。——要活，就要干！可他们为什么不想想“要干，就要活！”呢？
我走出校门的那瞬间，心情却很奇怪的变得沉重。
退一步，是校内，我可以做一个看起来快乐无比的学生；——因为社会对学生不抱期望。
进一步，是校外，我只能孤零零的游荡在城市边缘。——因为我对社会不抱期望。
我正站在这条门槛上，有些绝望。
我什么都没有，只带了我的尊严……——尊严，是要代价的。我知道它不会小，可怎么也想到会怎么大。
我有尊严，因为我的骨头是硬的。
于是，我一定程度上明白了为什么会有狗这种生物存在了。上天安排它出演这场戏，就是来啃硬骨头的。
我只是一条狗，我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寻找一根骨头，它们都这样说。——其实换一种角度看，它们也是很幸福的，至少不用面对迷茫，也不用抉择。
所以，很多人甘愿成为一条狗，甚至在以后很多时候，我也想过。
生命是没有答案的，
所以我去寻找。——是的，我终于选择了寻找这条道路，虽然有时候骨头也会软化。
第二十九章
任何东西都是有生命的，包括一本书。
所以写好关于何一毛，楼下那个女人，慕容美的书后，我给与了它24小时的生命。我不是一个吝啬的人，只是我不相信生命的长度。不然，我不会慷慨的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那看起来飘渺无比的“寻找”！
——从日出到日出，然后在日出的时候将它埋葬，——经历了一个生命轮回。
但我没有给它一个名字，因为它不需要一个特定的符号。——这本书只有我一个读者。
我称呼自己需要一个姓氏吗？
我上山，是为了下山。
在山上，我静静的陪着这本没有名字的书，往日的事，人，一幕幕的映过我的脑海，就像每天早上的第一缕阳光，从窗口爬进来，晚上却躲到了角落里。——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无休无止……
我给了它一个坐阴朝阳的地理位置，因为风水师说这对一个死人来说，是最好的。但我埋葬的不是人，而是关于几个小人物的记忆。所以我把它的墓碑调成背阳的方向。——它们永远见不到阳光，——阴暗的地方，记忆或许会更快的发霉。
墓碑上我没有刻字，我只是将一滴鸡血染在了上面……鸡血是辟邪的好东西！——我不容许任何邪恶的东西侵袭我的记忆！！！
最后我在这个坟墓周围画了一个圈，——希望它不会再飘逸出来了……
准备下山的时候，我的心情变得很轻快，就像万里无云的晴天。——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我心里默默的说。
在山下，有个游客问：“这山什么名字啊？”
有人答：“许留山。”
回家的路上，我特地去买了一本新日历。
我问那老板：“今天什么日期？”
他很奇怪的望了我一眼，不耐烦的说：“2001年2月26日。”——他害怕死亡，所以每天都要计算一下还有几天自己会死去。
我再跟他要了一支笔，在2月25日上写着“许留山”三个字，然后翻了过去……
那夜，我的心情特别的好，望着重新装裱过的房间，望着墙壁上的尼采，莱布尼茨，卢梭，凡高，肖邦，毕加索，雨果……我对自己说：“新的一天来了！”
是的，我房间的《蚯蚓》被《壁虎》代替了，——蚯蚓必须顶着一大片黑暗的泥土才能生存；壁虎虽然四周也黑暗，但毕竟没有了泥土的沉重……
第三十章
这是一个适合思考者居住的城市。
破烂不堪的楼房，爆裂的水管，画满各种奇怪符号的墙壁，——好一片颓废的色彩。
周围是日夜工作轰隆隆的工业厂房，空气中充斥着的永远是肮脏的灰尘，泥土，尸体的臭味，以及垃圾散发出来的霉味。
垃圾堆上兴奋的涌动的老鼠，蟑螂，嘴里叼着面包碎，或者半截的香肠，快速的奔跑着。这种氛围的优美甚至让最愚笨的生物也欣喜若狂。
是的，这是当之无愧的蟑螂都市！
这里聚集了一大群社会底层生物！
吸毒者，失业者，破产者，流浪者，罪犯，妓女，流氓，染着金毛的坏学生，败家子……
这是一个被遗忘，颓废的城市，正如我一样。——一只少了两只腿的流浪狗被拴在电线柱上，皮毛腐烂，双眼流泪，可怜兮兮的望着周围的人群。
不远处的几个男人，手里拎着酒罐，望着流浪狗哈哈大笑，不时扔几块石头过来。
流浪狗却没有丝毫的动静，甚至连低吼的力气都没有了，石头砸在它身上，就像砸在死尸上一样，它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我从窗里望着外面这个世界，心里逐渐的涌出一股暖流，接着，迅速蔓延到了我的全身。
——这股暖流叫故乡。
腐烂的气息让我心动，就像很久没品尝过的豆腐乳；发霉的气息让我热血沸腾，就像辣辣的紫天椒。——不远处一条倒影着夕阳的河流，更将这城市渲染的完美无瑕。
我热爱这个地方，从第一眼看见就爱上了。
但这里的路很长，很难走，坑坑洼洼的，到处是过期报纸，杂志，避孕套，苍蝇以及吃剩的饭菜。——因为这里没有，其实也不用清洁工。是的，心灵的污垢谁也清除不掉。
这是一个希望没有人来，也不希望有人离开的城市。
——它是迷路者的家园。
第三十一章
我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方式，跟以往一样。
我像鬼魂一样，把感官的快感寄托在精神上，身体相应的退化了部分的机能。比如作为两足动物行走的本能，我几乎很少使用。因为我几乎用手来走路。——倒立才能看清不倒立的世界。
城郊的那条河流是我的温柔的情人。
每天我都要花一大部分睁开眼的时间去陪伴它，理解它。情人不是用来理解，而是用来爱的。但它例外，因为它不但是我的情人，还是我的生命。——我必须了解自己！！！
跟情人交谈需要一门独特的语言，所以我创造了一个竹排。
竹排压在它上面，我压在竹排上面。——于是，我们可以交流了。这种感觉让我亢奋。
每次躺在竹排上，看到河水上面浮动的东西，我总觉得妙不可言，仿佛守住的是一大片的财富。——河水是有智慧的，即使看起来上面浮动的是垃圾。
河水，其实不是河水，而是眼泪，生命的眼泪。
婴儿第一声啼哭的眼泪；
人类喜悦时候激动的泪水；
死人眼角流出的最后一滴泪；
全都汇集到这里来了。
坐在竹排上，望着滔滔而来的河水，心情总是万分的沉重；人的命运在这条河流上，在我眼前，以各种形式演绎着；不时，河水在狂风席卷下打湿了我的全身，我就感到自己是和这条河流是融在一起的……每次我将手伸进河水里，我就能看到下面模糊的自己，以及听到来自下面低沉的呼喊我的声音……
那是向我哭诉的声音……
河面上浮动的塑料罐，纸箱，瓶子；甚至河底下面的手表，家具，死尸，都有过生命的辉煌，只是现在被抛弃了。或者说，死了。但它们的尸体是不会腐化的，因为它们死不瞑目。它们也不会死，因为它们是灵魂的化身。
它们承载了一段记忆，见证了一些变化，代表了一个命运。这些都使它们永恒！
是的，现在的它们都被遗忘了，都迷路了，所以，只好的随波逐流……
但它们的主人何尝又不是这样？身体活着，心已死。
有时，看到河边草丛里的一滴水珠，我想，它会不会是几千年前一个女人对她远方未归的情郎流下的一滴相思泪呢？我不知道是不是，但我相信是，因为我相信生命的旋律是可以感染人的。——恰好的，它感染了我的心灵琴弦。
我静静的躺在竹排上，仿佛可以看到众生万象；
我爱收集瓶子，因为它蕴含了一个世界的声音，一个年代凡人的命运。
把它们收集起来，因为我相信有一天它会告诉我一些东西。
第三十二章
每次我背着一麻袋瓶子回家的时候，总看到一个女人站在她的房门前，斜靠着墙，嘴里含着一根烟，静静的望着我。——从我上楼梯开始，到我进入房间。
但她从来不说话，静静的站着就像一个痴情的女性雕像。
她住在我隔壁，但我不知道她的任何事。事实上，这个世界很少人理会别人。他们都忙碌着自己的事，一些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去做的事。比如，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望着我。
她化很浓的装，嘴巴血红血红的，就像吸血的女鬼；但她衣服的色调却很明快，老是一条花边短裙加一双白色运动鞋。——很矛盾的一身装簇。
很长一段时间，她总是那么静静的望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以至我怀疑她是不是专门勾引男人的狐仙。——她可以很美，至少可以很吸引男人，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故意丑化自己。
如果世界给我的是两个疑问号，她给我的将是一个疑问号加一个感叹号！是的，她就站在我面前，虽然对她的很多言行我不理解，却能感受到这份震撼！对世界，我更多的是疑惑。
有一天晚上，夜很深了。
整栋楼房除了我的脚步声在回荡外，没有任何声音。
我上楼梯前，习惯的先望望那个门，——差不多养成习惯了，因为那个女人的关系。
果然，——她在望着我，跟往常一样。
不同的是，那晚她没有化妆，只穿了一套黑色长裙，——苍白的脸色，冷冷的眼睛。
从楼梯下向上望，是一个正在吸烟的女鬼。从她手里不断冒出的烟在昏黄的灯光渲染下，显得格外的诡异。
我低下头，——(好破烂的楼梯)，接着抬起左脚，继续往上走。
当我打开房门，要进去的时候，她却突然问道：“怎么晚才回来？”——这是一种常年不说话的人才会发出的声音，冰冷带着点点的凉意。听她说话，使我想起坟场的零星鬼火。但这是我熟悉，神往的声音！
“怎么晚还不睡？”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反问。
“睡不着……”她停顿一会，望望楼梯。
“一个对黑夜恐惧的人。”我心里说，接着抬起右脚，准备进去。我相信自己的大脑，眼睛不会使我看到更多。——她不是热爱交谈的人，我也是。
然而她忽然继续道：“因为听不到你的脚步声……好沉重的脚步声。”
“因为它的确很沉重。”她的后半句引起了我的共鸣，——怎么多年过去了，只有一个女人可以听得出我脚步声的含义。
“空瓶子怎么会重呢？”她望着墙壁，似乎不是对我说话。
“因为它装了东西。”我望着房间的黑暗，慢慢的回答……
“什么东西？”
“感情和命运！”说完，我轻轻的走进去，关上了房间……
第三十三章
第二天傍晚，我下楼后，发觉很多人对我指指点点，透露出不可思议，同情的眼光，就像我要死去一般。
但死亡，活着，有什么不同呢？不过在不同的空间罢了。
土地是死人的躯体，上面有很多眼睛，它们望了我几十年，从我双脚踏进这块土地就开始了。虽然我不知道这群死人是羡慕活着的人，还是讥笑。——智者的心思很难琢磨。
我只是绝望者，所以我知道答案。因为绝望接近了死亡。——它们在讥笑！讥笑人类后辈的平庸！生前何须久睡，死后自会长眠。人类甚至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其实，我更愿意死，像以前说的，我在等一种可以成就我价值的死。直到现在，我仍旧在等。——我的终点是那块黄土地，跟我父亲一样。
我来自黄土，本是一粒尘埃，自然归于黄土。
不错，他们奇怪的眼神，不过让我想到了我肉体的归宿。
我说：“老板，给我一碗猪红，一杯红酒。”
说完，我坐在了为我配置的桌子上。——这是一个没有名字的餐馆，它的每一个桌子都固定给代表某种意义的某个人，因为这个世界没有多少人。每张桌子的摆设也很不同。我的桌子上摆着鲜血和玫瑰，其他人有的摆着骷髅，有的摆着性器官，有的摆着一杯黑水……这些代表他们的价值，显示他们的存在形式。
“你昨晚跟902房的女人说话啦？”老板把猪红端到我面前的时候，轻轻的问我。
我点点头，吃了一口猪红，——好腥，有鲜血的味道。
“别惹她，她是个疯子。”他严肃的对我说。
“这个世界不都是疯子吗？”我问。
“她每天就是拿着铁锤，凿子挖空气，好像空气是沉重的泥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喜怒无常，一会开怀大笑，一会全身抽筋，是个完美的女人！”角落里的一个吸毒者对着他心爱的白粉，冷冷的说。——看不清他的脸庞，只看到他干裂的嘴唇。
“你怎么知道？”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麻袋，放在桌子上，望着里面的一滴水，问。
但角落里的那个人仿佛升天了，摇头晃脑的，根本失去了回答的欲望。
“因为只有他去过那个女人的房间。”老板突然站在我面前，皮笑肉不笑的说，他的脸色很像僵尸。
“你又怎么知道？”这个老板仿佛无所不知，引起了我讨究别人生活的好奇心。
“因为我是这个世界的老板。”他露出一个很神秘的表情，对我说，嘴巴快速的旋转他的烟斗。突然他却脸色大变，慌慌张张的往回走，他身后的长袍，在空气中快速的飘动着，有些诡异。
他走的那么快，以至那杯准备给我的红酒掉在地上，——撒了一地，好红……
“莫明其妙！”我心里说。
“因为那女人要来了！”不知道从那里来的一个声音飘进我的耳朵。
我望了望窗外的夕阳，也好红，跟刚才那杯红酒一样。——该出发了，我说。——收瓶子，黄昏独好。
我正要起身的时候，那个女人却冷冷的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我面前，坐在我的对面。她的嘴巴又涂上了血红的胭脂！！！
——世界很静，每个人都在直接，间接的望着我和那个女人。
我奇怪她对这个世界的吸引力，更奇怪她为什么坐我的桌子的时候。我要问的时候，她却突然的问我：“你怎么坐我的桌子？”你的桌子？！！我的心没有来由的跳了一下！！
但她却像是完全不认识我，神情冷漠，直直的盯住我，仿佛我对她有什么图谋不轨。
“你要，就给你吧。”我慢慢的站起来，——理解不了就不要理解吧，时间总会告诉我答案的，我想。接着，我从桌子上拿起麻袋，转身走了。——而她看着我的麻袋，脸色却立即有所缓和，接着进入了沉思，仿佛引发了她的什么回忆。
突然，她却抱着头，拼命的大叫，一下子从椅子上跌倒在地上，仿佛被凶猛的鬼怪掐住了脖子。她的脸色那么狰狞，那么痛苦，——就像一个即将被活活掐死的人，餐馆里的人静静的坐着，静静的做着自己的事。——我的心却扑通扑通的跳。
在她大幅度的身体扭动中，突然“哐啷”一声，一把铁锤和凿子掉了下来……那女人见了，神色大变，立即蹲下身子，手慌脚乱的捡起，仿佛那是她的宝贝，然后抬起头冷冷的望着我……好可怕的眼神！！
我离开的时候，那个穿灰袍的老板又低声说了一句：“她一醒来昨天的事就全忘掉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再次猛烈的收缩了一下……
第三十四章
那晚，躺在竹排上，想到那个女人在餐馆的举动，一阵心酸涌上我的心头，她的今天会是我的将来吗？追求真理就是这样的后果？我忽然觉得自己异常的孤单，异常的渺小，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一种无力的疲倦蔓透我的全身，——世界没有答案，所以我去寻找。我当初的誓言。
但寻找了怎么多年，我什么也没找到，只傻乎乎的保存着所谓的尊严。
霎时间，我觉得什么也提不起劲。
在这条深不见底的河上，我收集着别人的瓶子，观察着别人的命运。希望通过看透它们，得到上天的一个启示。我知道它不会来的很早，可没想到我的等待要那么漫长。
我究竟为了什么？
在我的生命长河中，谁又为我守望？
我的河里只有几个瓶子，没有水，是很好打捞的，却没有守望者。
我唯一的朋友，我的女人，一个个仿佛都在水里对着我嘲笑……猛地，我随手抓起一把石头，扔进水里，“扑通”一声，只得到一层层的涟漪……黑色的涟漪……
如果命运只给我品尝一种味道，它为什么不剪去我的舌头？
我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如果真理全部是灰色的，为什么又让我的生命之树勃勃生机？
我静静的躺在竹排里，疑问一个个闪过我的脑海。——水黑，天黑，山也黑，没有，哪怕是一丝的亮光。
我像悬浮在半空中，奄奄一息的挣扎着……
下雨天，陆地上干瘪的蚯蚓；
强光照射下，瞎眼的壁虎；
都能勾起我深深的同病相怜……
我想到了慕容美，那个熄灭了我生命中最后一丝烛光的女人。——为什么我至今没有忘记她？忘记这个恶毒的女人？
我想到了楼下那个女人，为什么当初我不留住她？为什么命运总是让我独自忍受煎熬？
为什么上天给了我问题，却不给我答案？
为什么它给了我一个人生存的勇气，却不给我相应的条件？
为什么？！！！！！！
我掏出父亲给我的半把刀，深深的又在手臂上割了一刀……
生命，真的很漫长……
第三十五章
关于死，我想过很多方式，觉得都不完美。直到看见那个女人，脑中才猛的显出一道灵光。——人如果可以以空气的方式死去，未尝不是一种极致的完美，虽然看不见，却是呼吸的必须。对我这种人来说，或许是在这个时代能够采取的最完美的死亡形式。
找不到生存下去的理由，就让我成为别人生存下去的理由吧。
我坚信，这就是我等待许久的上天的启示。因为这个启示跟那个女人的出现是那么巧妙的联系在一起。
于是，我轻轻放下麻袋，走到那个女人身边，祈求着说：“杀了我吧，用你的铁锤和凿子！！！”——人都有使命，她的使命是杀死空气，我想。
她听了，却“啊”的一声大叫，身体猛的往后退一步，差点跌倒在地上，仿佛一把尖刀刺进了她的心窝。
“不能！我不能！”她双唇抖动得很厉害，脸色苍白，跟死了三天的死人一样。
“为什么？”我苦笑，“死，上天你也不给我一个完美吗？”
“因为你是我的希望！”她突然走近一步，望着我，——她的眼睛很像慕容美。
“我们认识吗？”我讨厌这个女人，讨厌任何像慕容美的女人。
“不认识！因为我不认识任何人！我用耳朵听这个世界，但你的脚步声告诉我，你就是我要等的人！”她说得很急，走廊里荡漾着的都是她口齿不清的回音。
“什么人？”
“一个带给我希望的人！对一条蚯蚓来说，你的脚步声就是希望！”
蚯蚓？我的心猛的一震！她不会是跟我一样的人吧？
“我每天挖的其实不是空气，而是黑暗中的泥土；其实我也不是一觉醒来，就忘记了昨天，只是我不愿意记住它。因为我不想面对时间一天天过去，你还没有到来的现实！我忘掉昨天，是为了每天给自己一个希望……”她说的很真挚，很痛苦，却每一句话都深深的勾动我的心弦，因为那正是我的痛楚。——是的，她跟我同属一个世界……
本以为山峰上孤零零的等待的只有我一人，没想到不是。
长时间的一个人生存使得我不能相信会多出一个同志来，更不相信我会是她的希望。于是，我呆呆的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命运太爱捉弄人……
第三十六章
过了好一会，我终于反应过来。——从准备死亡的边缘转到分析这个现实上。
望着她，我想到了慕容美，想到了楼下那个女人，心如刀绞。——是的，我为她的存在形式跟我类同而欣喜，但接受她这样一个女人却成了我心中无法痊愈的痛！她完美，楼下那个女人也是！慕容美更是！！
我跌的那么重，以至我不敢再尝试任何感情！我已经拒绝了第一个女人，也不会接受第二个女人……
一个人，至少可以享受一个人完美的葬礼；两个人，至今让我后悔莫及。——我不是为两个人而存在的。
于是，我说：“我是一个绝望的人，我看到的世界只有一种颜色，那就是死灰色。我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幸福！”
“我不要幸福！我只要一个答案，然后用我的一生去验证！”她楚楚可怜的望着我。
我的心海又刮起狂风巨浪，仿佛又回到了上次跟楼下那个女人分手的时刻！
我轻轻的走到她跟前，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好冰凉的脸，伤感，沉重的说：“我是一个受伤的人，我再也经不起伤害，我的心已经死了。现在我想要的，只是一个默默的葬礼。”
“那你为何终于又来到我的世界？让我享受到那片刻的光明？”她很痛苦，带着怒吼的意味，双肩上下颤抖。
我无话可说。——对造化弄人，我真的无话可说。从头至尾，我都只是上天手里的一只玩偶，一个想追求真理却被它玩的团团转的傻瓜！
“我一生都在等一个人，我也坚信会等到他。但我没想到等到他的那一天就是我死去的那一天！！！！”她悲痛欲绝，“我每天挖空气有什么用？与其看到希望后，又恢复到冷冷的黑暗中，我还不如选择死亡！！！”她忿忿的把铁锤和凿子砸到了地上……
“对不起！”我很内疚！
的确，我生命中的女人，为幸福而来，但我带给她们的却往往只有痛苦。怪谁呢？难道再次鼓起勇气去接纳一个女人？让自己在死之前再重重的摔一次？我不敢！——宁可一直对世界绝望，也不能再次勇气希望。——我是一个胆小，自私的人，——我的勇气和胆量，很早以前就被刺破了一个洞……
在我轻轻关上门的刹那，我依稀听到那个女人梦呓般的自言自语：“上苍啊，如果你注定让我等待，却为何不割去我的耳朵？……”
听了，我猛的倒在地上，破碎的心一阵阵抽搐……
我不能接受她，因为她跟我一样。——我们是两条孤立的平行线，永远都不会有交点，强行的扭在一块，代价很沉重。
事实上，我不需要一个女人，她也不需要一个男人。
既然她需要的只是我的脚步声，就给她吧。
第三十七章
自那天以后，那个女人再也没有挖空气。
我意味对一个女人了如指掌，见到她的下一个行动后，我才霎那觉得其实自己知道的可怜。——她开始绝食！我输了，输在她的执着上。——女人，其实真的可以为一个希望而去死，即使那看起来微不足道。我想起了楼下那个女人，她说，飞蛾扑火，明知是死，也会奋不顾身，因为那是它的希望，它生存的道理。你不知道女人就是怎么盲目的吗？是的这个女人也很盲目，但却让我撕心裂肺！！！
现在的她每天唯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在门口看着我：看着我出去，深夜又静静的看着我回来。——她在赌博，她在赌上天给我启示前，她不会死去。她把自己的命运跟我的拧在了一起。——是的，她强行的这样做了。
但每次看到她逐渐消瘦的脸庞，我都会狠狠的割自己手臂一刀。——心灵已经彻底的麻木了，我只能在摧残自己的肉体上寻求痛苦的解脱。
我割了自己很多刀，但最后一刀是留给我的脖子的。——她死的那一天，就是我割下这刀的那一天。然后我会轻轻的搂住她，和她一块死去。——她值得我这样做！这个我最后的女人！！！……
生前不可以做一个完美的探索者，死后至少可以做一个跟自己的女人生死相从的男人。
但与其说她在跟我赌，不如说我们在跟天赌。
我等待着奇迹出现。——一个在一个女人死去前出现的奇迹。
然而两天两夜过去了，我的手腕甚至已经血肉模糊了，仍旧没有任何的迹象表明会有奇迹出现。
有时，我想干脆放弃这种没有未来的等待；
有时，我甚至以为那个女人就是上天给我的启示；——是的，我的使命不正是给别人带来希望吗？我不是希望自己成为别人生存下去的理由吗？她的绝望不是使我伤痛欲绝吗？
虽然，绝望到要可耻的去自杀，我的内心却开始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上天注定我会为一只蚂蚁的逝世而流泪，注定我忍受着生命中一段段揪心撕肺的痛楚，注定我失去一个个的女人，必定有它特别的理由。
但，这种感觉更痛苦。一边是即将死去的女人，一边是模模糊糊仿佛即将呼之欲出的启示，我等待了一生的启示！
于是，我继续了仿佛坐在刀尖上的等待，等待一样东西，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第三十八章
第三天的凌晨，很冷，就像我的心，估计人死之前都是这份心情。
“一切都该结束了。”我心中苦笑，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女人也应该差不多离开我了。
我望望眼前这个世界，竟生不出一丝的留恋。——是的，它愚弄我的一生，我却紧紧的抓住不放。
我背起那个麻袋，比以往沉重了好多，好像背着的是我的命运。
在我转身要离开竹排的瞬间，河面上却突然出现一个浮动的闪着绿光的瓶子。
“应该是最后一次捡起最后一个瓶子了。”我叹气的对自己说。
于是，我重新放下那个麻袋，捞起了那只瓶子。
很滑，它的表面沾满了厚厚一层青苔，——漂流了很多年的瓶子。
我轻轻的拭擦它表面的青苔，擦的很仔细。——一个人生命中最后做的那件事往往都会做的很慢，很仔细。不管为别人，还是自己，你都会觉得是为自己。是的，到了人生弥留的时刻，一切都变得神圣而有意义。
瓶子是一个人的灵魂，它的瓶口应该是张开的，应该有一个跟天地沟通的通道。想到这里，我心里又涌起一阵辛酸。——我坚持我的哲学多年又如何？我跟天地沟通多年又如何？还不是最后一个人默默的死去？
“反正坚持，不坚持，都是这个结果，还是给自己一个完美的结局吧。”我苦笑着说，心里空荡荡的。
于是，我去拧开它的瓶塞，可它长了根似的不肯离开。——牢固的粘在里面，对我讥笑。
本来心情就不好，见一个瓶塞也跟我斗气，我火了。狠狠的捏住瓶塞，使出全身力气的往外拉。——这是我第一次用不完美的手段对待别人的命运！
“卟”的一声！瓶子碎了，却有一张白色的纸掉在我手里。
“这不会就是上天给我的启示吧?”我突然很激动，像一个即将被淹死的人忽然看见一个救生圈。于是我急忙打开火机，瞧瞧是什么。——是 ，信皮很旧，上面写着：给我最爱的陌生人。
“人怎么会爱上陌生人呢？”我疑惑心里的预感更强，仿佛某个时刻分别的预感。
于是我紧张的展开了它，纸质都发黄了。
那一夜的火机显得特别的明亮，就像深夜大海上轮船的航灯。
陌生人，
如果你真的能够看到这封信，请你不要再往下看，因为我正如我以前说的，我要你当作没见过我，忘了我；但我又希望你能看到这封信，因为我想告诉你，我离开你，不是因为不爱你，而是太爱你，我不想给你添加负担。于是，我说，交给上天来决定吧。如果上天也是有血有肉的，它会让我心爱的人看到这封信，并且告诉他，如果有来生，我会用一生去等待他，因为我欠他太多。
（“这女人的感情好奇怪。”我心里默默的说，“如果上天有感情，我就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了。”我苦笑。）
跟你在一起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因为你给与了一个女人想要的一切。跟你在一起，什么都是美丽的，即使是黑夜，我也觉得明亮。所以，每去一个地方，我总是说，好美。你却说，看多几次就不美了。其实，我的美是因为你在我身边；其实，很多地方，我只能看一次，这个世界的每一样东西我都只能看一遍。因为我有病，一种23岁就会开始发作的病。
（我的心怦怦的跳，怎么那么熟悉？不会是……？我觉得手在抖动，我用手捏住了署名的地方，但双手就像两个灵魂往两个相反的方向奔走，我害怕还没看完，它就被撕裂了。——因为我害怕我的猜想是真的。）
你追求完美，同样的，你也给与我完美的爱情，完美的一年，所以我不会让你看到我病发时候很丑的样子。我记得以前跟你说，我留给你的，将永远是完美，我没有骗你；你为我付出那么多，我回报给你的只是默默的离开。——一种完美的离开，对你对我都好，不是吗？
或许你会恨死我，因为你说可以为我放弃完美，承担责任；没关系，因为我爱你。生前你为我付出，死后就让我为你付出。更重要的，这正是我离开你的目的。——我希望你可以彻底的将我遗忘。——甚至为此我上次还说有一个人在远方等我，其实那是假的，我一生只骗过你一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的，从头至尾，我只有你一个男人，一个我深深爱过仍旧不后悔的男人。——忘了我吧，你的人生道路还很长，你还要继续生活，你还要认识新的女人……
（我的心开始流泪了，我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不要是她！！！”——我的心却怦怦跳的又希望是她。）
作为一个只有一年风华的女人，我真的很满足了，唯一的遗憾就是上天为什么不早一年，哪怕一天让你出现在我生命中。但回过头想想，我也没理由埋怨老天，毕竟它还是给了你我一年。一年就够了，跟我们的爱情誓言一样。……以前，有个算命的说，我是红颜薄命，夫妻有实无名……没想到，这居然是真的……
你说，女人微笑起来的时候是最美的。那你要记得，你的女人到死都在听你的话，到死都是微笑着的，因为我手里握着你给我的护身符，暖暖的，就像你陪在我身边，轻轻的拥抱着我一样……我好想再见你一面……哪怕一眼……
金凤玉露一相逢……
慕容美
写于医院病房，由护士小姐代笔
98年2月26日深夜3点
“胜却人间无数……”泪水默默的流了出来，一滴一滴的掉在河上，泛起阵阵的涟漪，荡漾着的是我那个苦命的女人的音容笑貌……
我跪在地上，放声的哭泣……一直以为是她放弃了我，原来是我放弃了自己……
98年2月26日，正是我遇见何一毛的那天。
第三十九章
我发疯似的往回跑，我已经失去太多了，如果连那个等待我一生的女人又失去，我怕再也支持不住，死了，——死在巨大的悲痛中。
我没有再背起那个麻袋，我已经不需要了，因为我已经找到答案了。——上天没有抛弃我，它的启示只是姗姗来迟。
但我不能再慢了，我必须跑得飞快。我的女人在生命垂危，她就要死了……我跑得那么快速，以至好几次我跌倒在地上，从手臂，大腿，不断的涌出鲜血……我自己割下的刀痕开始爆裂了……
这个过程中甚至有时，我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两个世界……看到水下面的那个世界不断的有人呼喊我的名字，叫我下去……看到我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又缓缓的死去……脚步好沉，前方好模糊……路好长……
我不会像我的那个女人说的“看到希望的那一天就是我死去的那一天吧？”
终于，当我跑到那条熟悉的楼梯下面的时候，她还在！还在那里等我，——只是她的头已经垂下，双手无力的晃着，嘴角带着微微的笑容……
“别走！！！！”我眼泪直流，心在霎那支离破碎……
我挤出生命中最后的一丝气力疯狂的冲了上去，搂住她的身体，轻轻的吻了上去……
她的舌头轻轻的回应着我……
搂着她为我消瘦的身体，心中涌起阵阵的泪潮……这个命苦的女人……
搂着自己一个前世女人的今生，感受着她微弱的颤抖，感受着她那颗破碎的心灵，我再也忍不住，在她耳边轻轻的说：“别走，我爱你……”
一滴泪掉在我脸上，好暖……——听说，有一种智慧，名字叫“爱”！！！！
后来，我就带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离开了那个城市，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