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和他的女儿(短篇小说)
【一篇老小说,曾收入我中短篇小说集《孽障》,新疆人民出版社。喜欢的文友可以看看。】
暴烈了整日的太阳斜斜地往下坠去,镇上倏忽清凉起来。九月初的洛基镇,白日中烦躁不安,黄昏时节人人惬美,到得夜来人们便闲适开去,嗑瓜子善摆短长的妇人穿了花花绿绿衣裙,沿街乱乱坐了。窄鼻阔嘴男子啜了纸烟,下象棋打纸牌,或修理家什什么的,或于各路口支了冰粉麻辣烫摊点,说笑诮骂一派乐园风景。
蛐蛐捏了烧酒瓶出得屋来,就灰阜外一凳上坐了,面前一小碟油酥黄豆供下酒。灰阜乃一砖瓦结构的房子,里头存放镇上人家所烧稻草麦秸的灰末。这行当在人民公社时期是极盛行的,镇上人虽多半不下地下田劳作,但那阵子煤炭极为稀罕,做饭炒菜多用木柴和稻草麦杆,所余灰烬无以处理,而山民又不可能日日到各家各户收购柴灰,镇上人便在西街道头集资修了这座灰阜,将灰渣悉数倒进去,乡下人需要那灰作肥料时便来取,不过,既然木柴稻草是花钱买的,那取灰也得出钱。只是那营生太苦太脏,镇上人自觉丢不起那颜面,便在郊外找了一光身男人和他儿子来管理灰阜,乡下人来买时,五块钱一百斤,除去上缴一部分给政府,落下的尽归自己买酒买肉消享,但这相当不划算,守灰老头月月下来总是欠亏,便告给上方,上方聚众商议,决定月月拿出二十八元作父子俩额外的工资。后来,老人死了,这活计便落到儿子头上,那年青人到今来业已三十,名叫蛐蛐。至于名字由来,已无从查考,众人熟悉的是蛐蛐没女人瞧得上,至今光身子人,虽有好心者极力撮合,无奈人太木讷,相貌太丑,眼见他下唇因过分厚长,总是要掉下来似的,加之嗜酒如命,一副败家之相,无一女子敢上门来。
时间总是在走,烧酒总是在喝,蒸发他那身臭皮肉,然后变成质量极高的睡眠和混沌的鼾声。待镇上人日子有了转机,烧柴禾的便少了,煤炭便成了主要燃料,有的还烧了气,灰阜营生便淡了,买灰的山民也稀少了。这蛐蛐就松闲了,自由了,想吃便吃,想喝便喝,睡如猪猡,虽然手头已不如以前那般活动,但每月从上头领取几百元工资,倒也活得开了。因人手脚干净,不掠不抢,不精不怪,不言不语,镇上人念及他与其父的多折,也常常拿了饭菜去,他通共的感谢只有那句可以载入洛基镇镇志的话:“阿大的长命百岁。”永远是这么一句,听得话的人心中滋润,也相应美言几句,完后,随他一人消享去。
蛐蛐不晓什么是快活,什么是苦楚,就这般活来,有酒有烟,有茶有饭,粗细不妨,得来便全是美的。
蛐蛐是美的,就吃了酒,下酒物便是油酥黄豆,吱咯一声便完成一口,就是美的。
太阳就要碰到山头了,蛐蛐仍喝酒。灰阜越发晦暗破败,蛐蛐脸膛越发大红大紫。
山湾处银铃忽响。蛐蛐抿了嘴,抬眼望去,却有些看不真切。他明白马帮又来了。果然半袋烟工夫,一支蟒蛇般的马队就到了街尾,在蛐蛐面前停了下来。这是从滇西过来的马帮,做何营生,蛐蛐自然不明白,他只知道这帮人马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两三年一个来回,赶路时若时日晚了,就近找地方住一宿,若来得及,便赶到筠州城中落脚。今日已迟,马队恐怕是要在洛基镇过夜了。
领头的是那宽脸浓须汉子认得蛐蛐,蛐蛐也认得他。蛐蛐看他的人马从那边过来,便朝他一望,脸面上生冷的。汉子扔给他两瓶烧酒,就在他面前坐了下来。蛐蛐指指黄豆,又斟了一碗酒。汉子一气喝干,道:“妈的,这回生意紧,不敢在你这儿过夜啦!狗日的,近来过得通泰?”蛐蛐僵硬的脸皮抽了一下,喉头咕出一个字:“嗯。”汉子身子朝后一仰,仔细瞅了瞅蛐蛐,道:“嗯什么嗯?鼻子屎把鼻子塞住了,还是屁股拉不出屎来?”说完,便是一通哈哈大笑。蛐蛐在自己碗中满了酒,又在汉子碗中将酒舔满,手指指着碗,意思是喝,却打了一个嗝,鼻涕也跟着出来了,他抬起右手,拿衣袖将鼻涕揩去,又指着面前的两只酒碗,两人便猜起拳来,喝干了一瓶烧酒。末了,汉子站起来,道:“狗日的,看来还是你这等活法好,比我们钻山沟吃酸菜的强!”
蛐蛐一眼看地,地上蚂蚁在争咬一只虫子,那肥物身段娇嫩,在蚂蚁围攻下百般挣扎、伸缩、扭曲、翻滚,最终还是让小小的蚂蚁们给制服,成俘虏了。
“天不早啦,我还得赶路。狗日的,有件事你得做做。”汉子盯着蛐蛐的脸,肚子里嘀咕,“人哪有丑得这般离奇的,怕不是人是妖的吧!”口上却道,“咱们兄弟一场,一、二十年的交情了,酒也喝了一条江的,你得做做这件事。”
蛐蛐仍专注于那被蚂蚁抬举着行进的虫子,神色古怪。
汉子打了个响指,两妇人便走了过来,她们领着一个不足三岁的女孩子。
“过来!”汉子命令道,“叫蛐蛐叔!”
小女孩惊惧的脸上有几道红印,湿滑滑的,想是刚哭过。她轻轻怯怯地叫了一声:“蛐蛐叔。”
蛐蛐仍没抬头。众蚂蚁已将那虫子扛了半米距离了。
“狗日的,你女儿叫你啦!你耳朵塞到屁股眼儿里去了?”汉子叉着腰站着,酒气随着话喷了出来。
女孩望着丑陋的男人,眼中横着一抹阴影,嘴唇紧咬。
汉子又一响指,马队启程了。在他翻上马背的时候,蛐蛐抬起了头,木木地审视着他。
汉子回头冷冷道:“狗日的,不乐意么?无妨无妨,权当是你女儿,养了她,日后有守孝的。”
蛐蛐眼中极寒,令汉子有些不安,便扫了一眼灰扑扑的洛基镇。汉子道:“道上捡来的!”说罢,打马而去。
蛐蛐回头望着女孩,女孩吓得大哭。蛐蛐抓起酒瓶,咕咕哝哝地灌了大气。
蛐蛐收留了女孩。他将自己那间小屋腾干净让给了女孩,自己睡到厨房中去。女孩半夜惊怕哭叫不止,蛐蛐又搬进去,睡在地板上,女孩爬下来伏在他脚边,方才稳稳睡去。
转眼十三年过去,女孩便长成十六岁的大姑娘,爱撩眼与不撩眼的人都觉察出她的十二分可人来。既然是从路上捡来的,蛐蛐便顺便扔给她一个贱名:石头。其意是命该如此,谁也没法子的,只是石头虽贱微,却有石头的硬朗,不至于全受欺于人的。十三年间,马帮来去几回,那快乐汉子念及蛐蛐苦辛孤寂,便捎了些衣物食品给石头,有一回高兴,还塞给石头几张钞票。
石头不知如何称呼那汉子,只是拿了黑亮的双眼生生地看他。汉子不言说,女孩子石头也不说。
石头后来管蛐蛐叫“爹”,蛐蛐心上作喜,脸上却依然冷硬。石头不解,便感到委屈。日子一长,见蛐蛐是那德性,也就作罢。蛐蛐不常走动,石头也不敢造次各处疯跑,出去多半是到镇上买油盐针线之类的东西。蛐蛐不知道什么是学校和教育,因而石头就没有进学堂念书,她委实也不知道为什么得念书写字。她常看见镇上的孩子抱着书扯嗓唱腔的可笑模样,也看见他们用手蘸了口水在纸胡乱涂写的顽皮,她不明白,甚至有些厌恶,因而她就真的是山中一块不为人知的石头了,她简单纯正的脑子里没有太深太玄的知识,实在地,她也从没想过这些玩意义儿。
但人间美物美人大至美仑美奂不完全得靠教育和知识才可被人认知的,所有长在额眉下的眼睛都能发现一种美,雅的俗的,都可会心会意,且能在梦中咀来嚼去的。石头是一个野野的美人,在野风野雨中长成,静静地在四季的转换中把自己构造成一个近似妖物的女子,洛基镇上的男子们就心痒心慌了:“蛐蛐家那石头,嗨,这等美的!”之后涌上心头的是一股欢乐和这欢乐无法供自己永久占有而生出的苦涩惆怅。任何一种美都使人愚蠢使人发疯,眼见一切状物人事便都是不快不安。石头听蛐蛐的话,不四处走动,那些神游之人便“游”到灰阜前后,拟作猫呜鸡啼,拈了一脸神气来使唤石头。石头呢?依然是石头。很多男子泄了气,又有新的人游来,照旧是泄气。到头了终还是有那么一两个,永不被失败所困,他们会想出妙计奇谋近得石头身边,多觑几眼,肚中也真的快活得开了花。苏三便是其中之一。
苏三阴柔,脸肉细嫩,厚薄恰到好处的嘴唇如若安排在女子脸上方才有味,却偏偏镶在了苏三脸上,再配上一双大得有些过分的眼睛,一头软蔫蔫的黄发,有人便呼他“小白脸”。镇中人不晓外面世界,不以为“小白脸”是贬人损人的说法,苏三被人这般称呼,心中自然受用,自以为是洛基镇上仅他一人配得上石头。但见石头极冷的美,这苏三才觉得有些受压,心上也有些动摇了,成了,整个镇上人人羡慕的,不成,就成了笑话,这如何是好?但苏三就是苏按,他模拟录像中帅哥行色,与石头打媚眼。石头不理会,他便在灰阜对面街边设了卤肉摊位,但生意清淡,被他卖烧烤的老娘臭骂一顿,仍不改初衷,对娘道:“亏去几块钱算什么?我给你弄回一个洛基镇上最好的儿媳妇,你说值不值?”妇人眉跳眼挑:“你还是嫩尖呢,值个屁!找钱才是正理,有了钱还怕找不到好看的媳妇?”苏三道:“娘,要烧烤看火候,要女人得靠运气,如今运气来了,不抓住,就飞了。”妇人道:“你是看上了那个丑八怪的石头了吧!你打点打点自己,多少像你这样的东西不是都自讨没趣了么?”苏三道:“他们是心思不正,我是心思不歪呀!”妇人道:“我看你是歪把子生的,瞧你爹那恍惚样,恍得没出息的,你莫学他!”苏三道:“娘,你怎不抽他几巴掌呢?”妇人不语。
苏三有雅兴,替石头去了“灰阜儿美人”的雅号,众口相传,都觉得“灰阜儿美人”有趣,话传到蛐蛐和石头耳中,两人不加理睬。众人又一番唏嘘:“这丑八怪的蛐蛐,不是糟蹋了石头的美么?你丑,丑到猪八戒那儿去,只有高老庄的人在乎,可石头美到仙家那儿去了,你丑你,你怪,你老囚着她做什么?”再有人道:“美配丑,那才是一对!”立即有人喝道:“闭了你那狗屎嘴去,下作缺德!人家可是父女俩!”那人驳道:“哪见做爹的把女儿拴在身边让自己享受的?蛐蛐才缺德,他可不是石头的亲爹!”众人不语了。苏三不介入这般议论中去,他要做的是日日傍晚将他的卤肉摊子摆到灰阜的对面,故意拉长声音叫卖,露出篾条似的胸脯和平平白白的肚皮。久了,石头了听进了很多内容,也看到了很多形式,也就有一两次去苏三处买了一些鸡杂猪头肉的回来给蛐蛐下酒。蛐蛐初始没觉察什么,都后便明白了苏三的意思。他冷眼看到了石头买肉时苏三那活蹦乱跳的样子,看见苏三那障眼碍睛的鱼白肚皮。苏三得意,收了摊后便在商店买了耳环纱巾之类的东西,预计着送给石头。这些东西很便宜,苏三以为开始时东西不要太贵,贵重的礼物要在她答应后才能买的。蛐蛐生了气,酒也喝得多,这令石头害怕。苏三那川剧高腔般的嗓子又响了起来,看苏三不顺眼的人便说那是清宫里太监公公的吆喝,这般扎耳的。苏三音质好,叫嚣起来自然动听,石头心动了,如听山上美兽的歌声,却一时没顾蛐蛐的心思。蛐蛐模样如熊,横在或趴在两人之间,苏三那女性气的脸因而便有了男人的忿懑恼怒,宰切肉块的声响也使顾客动怒,利嘴的苏三便常常指桑骂槐。一日,石头对蛐蛐说:“爹,我去买点下酒菜回来。”蛐蛐不答。石头就拿了一只搪瓷碗过了街。苏三惊喜得说着连自己都觉得怪异可笑的话。石头看到他油污的胸脯和两粒豌豆般的乳头,就有些晕乎。苏三说了些什么,她听不进去了,她听进去的是蛐蛐的一声怒喝,然后一道黑影飞到面前,一把将苏三的摊子掀翻在地,苏三一时懵着,众人也驻足观望,心下想:“呵!几十年来,蛐蛐就爆了这么一回,吓死雷公的!”蛐蛐充血的眼睛快跳出来了,它们凶残地瞪着“小白脸”苏三,苏三想去抓掉在地上的刀,却被那两束厉光拽着,不敢动。蛐蛐丑到极处的脸扭曲着,歪歪的,吊着的厚唇收了起来,狠狠地绞在一起。苏三吞了一口唾液,想笑,笑不出来,想怒,怒不开去,只得在蛐蛐的冷威之下站着,鞋子上是黄花花的卤菜,经这么一折腾,香味飘得更远。苏三懊恼地感觉到了众人对他的轻蔑和讥讽,甚至连惊惧莫名的石头也在嘲笑他,他在肚中毒毒地骂了起来。
蛐蛐捉住石头的手就往灰阜走。
苏三一阵风似的扑上去,照蛐蛐后腰就是狠很一踹,蛐蛐转过身来,木然地扫了一眼轻飘飘的年轻人,目光里充满了冷酷,阴毒与嘲讽。他手蛇一样地伸过来,抓过苏三,将他提起,轻而易举地扔在灰阜里的灰堆上,“嘭”地一声,灰渣溅开了一朵巨大的花,白皙的苏三即刻成了灰鬼。石头不敢作声,木木地呆着。蛐蛐睨了她一眼,她一阵哆嗦。众人放肆地笑去,看苏三从灰阜里冲出来,向蛐蛐扑去,蛐蛐轻捷地闪开身子,苏三收刹不住,楞楞地钻取一堆乱草中,众人又是一番哄笑。苏三狂怒,跳起来,更加凶猛地扑过去,蛐蛐瞅准了,双手一拐一撇,就扭住了苏三臂膀,反到背后,苏三扭头乱骂,挺起肚子不停地挣扎。蛐蛐稳得很,让苏三保持着这种后仰蹦跳的姿态,一直到苏三的爹娘赶来为止,这时,苏三已累得像一块卤过的猪头了,软耷耷地瘫在地上。
第二天,苏三又将摊位弄来,摆在灰阜对面,不过这一次他将唱腔似的吆喝改成了单调的菜刀敲击案板的声音。由于前日他饿出丑,倒使很多人这日乐意来买他的卤肉,说是味儿绝,颜色鲜,只是比起人的活鲜光润血肉来,差多了。他看见蛐蛐悠然自得地在灰阜台阶下喝酒,咂吧着脆香脆响的油酥黄豆,就气得恨不能将这死黑鬼一刀宰了。蛐蛐不往他这边看,只听得他排泄仇恨的嘈杂之声,吞口酒,依然一脸冰冷。石头也听见那声音,躲在屋里听,听久了,就哭。蛐蛐啪地吐了一口痰,石头便咖地止住了哭声。她从窗户望出去,苏三也在往这边看,看见了窗口后面的眼睛,苏三眼中的怒火就变成了清亮亮的水。蛐蛐径直仰脖喝酒,下肚的声音很响,碟中的黄豆越来越少,酒瓶也快空了。苏三埋下眼,从案板下弄出一壶烧酒来,犹豫片刻,来到蛐蛐面前,道:“叔,这是孝敬你老人家的!”蛐蛐拿了自己的酒瓶看了看,放下了,不搭理苏三,壤土后从屁股后面又拿出一瓶来。苏三麻利,将壶中的酒倒在蛐蛐碗中,又将一包缠丝肘子肉放在蛐蛐面前。蛐蛐望了一眼苏三,苏三背上就凉了。蛐蛐将碗中的酒泼在灰堆上,把自个酒瓶打开,重新斟了酒,然后掂了掂肘子肉,塞在苏三手里。苏三受辱,将壶口朝下,往蛐蛐头上脸上狠命灌去。蛐蛐眼一横,捉过苏三,长臂一抡,苏三又被抛在了灰堆上,草灰又是一番乱溅乱舞,围观的人照例是一通大笑。苏三从灰中逃出来,冲蛐蛐骂道:“老杂种,你心肝儿黑,你有种!走着瞧,我苏三认输了就不是娘老子养的!”蛐蛐望着街对面那棵干了的椿树,若有所思。苏三回头看见眼泪汪汪的石头,就喊:“石头,你听着,你是我的,我迟早要娶你!”石头从窗口消失了,众人也散了,只剩下黑黑的蛐蛐一个人在街头喝酒。
一日,石头不适,身上碳火一般灼热。蛐蛐喂了她一碗苦丁茶,就到镇上药铺替她抓药,回来时,正巧碰上苏三把一张湿毛巾敷到石头额上。蛐蛐闷闷地吼了一声,将苏三举了起来。苏三未作任何反抗。蛐蛐把他弄到外面,扔木头一样将他掼到灰堆上。这是,从街上冲来三个男子,抓住蛐蛐照胸上肚上就是一阵狠揍猛踹。蛐蛐住住其中一个,一把扔在苏三身上,但就在他转身那一当儿,他胯下被踢中,他捂住下身软了下去。苏三从灰中窜来,准备对蛐蛐狠命一击,石头却在屋里喊:“爹!爹!”三个男子一溜烟跑了,苏三叫了一声:“石头!”蛐蛐缓过劲来,起身回屋,将门闩了。苏三眼中湿了。
苏三没有死心,他对他娘说:“既然命中注定要吃这份哭遭这份罪,招人耻笑,那我就认定了石头!”他娘道:“你铁了心了?”苏三道:“石头是我的!”他娘道:“那好,改天托个说媒的,提了礼到蛐蛐跟前正式提媒!”苏三吼道:“不!”他娘大骇,以为苏三不是自己的儿子了,怎的变成这等粗鲁暴戾?
这般又过去了几日,石头的烧也退了,身上有了力气,可以下床为蛐蛐做饭洗衣服了。蛐蛐又能坐在他的灰阜前,饮他的烧酒,嚼他的油酥黄豆了……
一阵马铃声传来,蛐蛐不禁一噤:他们又来了!他有些心烦意乱起来,酒辣得他舌头发苦,黄豆变成了石颗。这在往常是没有的情形,每回马帮来到,他心上一点风也没有的。这次他有些不对劲了,对那清脆悦耳的铃声开始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厌憎。山野吞没了铃声,又将它们吐了出来,蛐蛐却希望它们消失在镇外。
石头兴奋不已,对蛐蛐道:“爹,他们来了!”
蛐蛐不作声。
石头道:“三年了,他们都到哪儿去了呢?”
蛐蛐依旧不作声。
太阳在山顶只露出半只脸来,淡淡的炊烟曼妙非常,洛基镇便入了诗画。远处的山模糊如稠,空气里飘着一股湿润的腥味。
“狗日的,难道你一辈子就坐在这儿喝酒不成?”那高大汉子大步从街上过来,他的马队停在街中央。
蛐蛐抬起头,说,这儿的酒是喝不完的,怎么会喝得完呢?就像你要找的钱,怎么会找得完呢?
汉子也不推辞,接过碗就一口干了。蛐蛐说你真能喝的,今天不醉可不成。
汉子大笑道:“可不是做大哥的夸大话,这些年走南闯北,过东朝西,没见上哪个比我能喝的。我看你将息了算了,日日能喝就不错了,可万不可喝过了,伤了身子可是什么都赔了!”
两人便是一阵杯碗相碰。
汉子道:“今晚上不走了。近来生意清淡,不急的,在洛基镇落落脚,将息两天。”
蛐蛐心头一紧。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他没料到的是,这一天来得太快了,他什么都来不及了。
一瓶酒很快就空了。
蛐蛐呼石头拿酒来,汉子这时节才想起那个女孩来,即按他的话说是从道上捡来的那个女孩子。
石头提了烧酒出来,汉子将衣扣解开,大让喝热了,也喝高兴了,猛一抬头,立马吃了一惊:“你就是石头?”
蛐蛐头也没抬,替石头“嗯”了一声。
汉子盯着石头斟酒,手在下巴上捏着,他不料当初扔瘟疫一样扔给丑八怪蛐蛐的女孩,如今长成这般秀美的女子。他吐出一口酒气,目光挂在石头白白尖尖的脸上。蛐蛐感到了汉子的意思,揣测到了他的动机。
蛐蛐不仅在心底长叹了一声。
蛐蛐高声叫“哥子你请”,汉子才从痴迷鲁莽中醒过来,道:“狗日的你请!”
石头进屋去了,汉子闻到了飘在空气中的女人的味道,使劲吸了吸,鼻孔里痒痒的,便一仰脖将酒灌下肚去。
汉子问了一些蛐蛐这些年如何过的以及石头的一些话,便站了起来,道:“差不多了,今天就到此为止。今晚不走了,我住老地方,洛基旅馆。狗日的,你管管你那张臭嘴,少喝,喝烂了可是你的。”
蛐蛐照旧喝。见汉子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又倒出酒来,要汉子喝。汉子接了一口喝干,道:“我人多,得去安排一下。狗日的,明日我再找你侃!”
说罢,人已到了街上。
蛐蛐低着眼皮,盯着地面发愣。
汉子回头道:“狗日的,你那烧酒不赖,哪儿弄的?真他妈过瘾!也罢,今天晚上我要请几个道上的朋友喝酒,你让石头给我弄一壶来。”蛐蛐本不乐意的,但汉子一句“石头也是我侄女儿,是我送给你的”让他无话可说了。
汉子和他的队伍不见了,街面上除了几个闲散的人外,一派清冷。夜色渐渐逼了过来,洛基镇往深处坠去。
蛐蛐将瓶中酒喝干,近乎醉了,头痛得厉害。他站起来,晃了几晃,又坐下了。石头从屋中出来,见他这神色,便不悦:“爹,你喝多了!”
蛐蛐望着她,意思说,再喝这么多你老爹也撑得起来,酒,水嘛,值什么呢?唉,解解渴消消愁,还有他妈的什么用处?石头从他眼中读出了以前不曾明白的东西,吃了一惊,却又一阵恍惚。蛐蛐柔和的眼光从石头的脸一直移到脚,石头就吃不消了。蛐蛐捂了一下石头的手,嘴唇动了动,却又说不出来。他放开了石头,目光落在石头日渐凸出的胸上,那眼光一下又变成了婴儿的目光,一倏忽又成了一头野兽的寒光。石头不灵醒了,懵懵懂懂地收拾了碗碟,蛐蛐的眼神才散了开去。
蛐蛐将汉子送给石头的东西交给石头,那是一双高跟的透明凉鞋。石头惊疑地叫了一声,两眼放出光来,像要把凉鞋烧化似的。这一声差点把蛐蛐击倒,他觉得还要喝一瓶酒才算完事,便又去拿酒瓶,这一回石头怎么也不肯。蛐蛐一愣,罢了手。这种情形还是头一次:蛐蛐听了石头的。
蛐蛐冷硬的脸上榨出一丝笑意来,拿了烟叶点上火,点点红光中,夜色显得更深。
蛐蛐叫石头给汉子提一壶酒到旅馆去,说,叫你叔喝个高兴。
夜色像一块决大的黑布,将洛基镇盖了,一切活游活弋于也色中的生物此刻只闻其声不见其踪,蛐蛐张开耳轮倾力去听,想听明白黑暗中的生物和人究竟在做些什么,好的歹的一切事,他都想搞清楚,但斜里刺来的灯光扰得他无法去实现自己的愿望,他成了一个孤独的鬼,守着一堆无用的柴灰和一座破败肮脏的老房子,一生都在这狭窄的空间了窝着老着,听别人说话唱歌,看别人打打杀杀,自己没有梦,只有一团把梦全然击毙的黑暗。
他端起酒杯,碟内却没了下酒的物,照旧喝。他这等喝法,这等痴迷,这等深沉,除了他,没有人懂得。
石头回来了,一声不响地了进了屋。
蛐蛐没醉,他坐在门前,估摸出已是子夜时分了。他把心力从夜色中收回来,用到石头身上,石头却将门关了。
蛐蛐迟疑了一下,还是敲响了门。
石头开了门,蛐蛐那从未经历过男女乐事的心思即刻便知晓了一切,他的疑虑成了事实,活生生地摆在他面前:石头满脸泪水,羞愧难当。
石头掩面倒在床上。
蛐蛐不完全明白男女之事的具体情形,但他的眼前却出现了汉子扑在石头身上的情景。
蛐蛐摸了摸干涩的脸,没说一句话,他知道他的忧虑只成了一半,另一半还在后头。
蛐蛐听到哽咽中的石头叫了苏三的名字,便咬了咬牙。汉子和苏三,最终都将他一巴掌挡开了。
石头的肩膀一抽一抽的,蛐蛐又看到了她小时候的样子来,那可爱可怜的样子让蛐蛐的身子热了起来,他呆呆地站在屋子里,那副丑陋的脸在灯光下突然生动起来,美丽起来,他转身出去,坐在门口,一直到天亮……
汉子气宇轩昂地来了,带着他的马队,叮当的铃声在晨曦中分外悦耳。
“狗日的,原来准备多住一天的,可我闲不下来,只好走了。狗日的,有件事你的做做!”汉子道。
蛐蛐没有抬头,心理道:这下好了,这一天终于来了!
汉子道:“石头我要带走!十多年来你也吃苦了,把石头拉扯到这么大,不容易,我谢你!”
蛐蛐不甘心地想:是你亲生女儿么?是你亲生女儿么?你凭啥要带她走?你还不是瞧上了她长得好看!
汉子掏出一沓钞票,放在蛐蛐面前,道;“这三千块钱,你收着,你吃够了苦也应当得到报偿。狗日的,把石头叫出来吧!”
蛐蛐不语,低着头。无人看见他眼中的泪水。
汉子叫着石头,石头就出来了。蛐蛐的头低得更深,这让汉子和石头都拘谨起来。
汉子道:“狗日的,你是怎么啦?这等不爽快?当初我把人交把给你,今日领走,两清了,我们都该爽快一些,想活泛一些,对不对?”
蛐蛐变成了一根木头,汉子急了,将钱往他怀里一塞,便叫石头走人。
石头跪下了,道:“爹,以后少喝点酒,身体要紧。我走了,过些日子我回来看你。”
马队缓缓启动了,长长的如一条青蛇。马铃声声,回响在空旷的山野,很快又被风吹散了,消失在洛基镇的外头。山头如锅魁一样的太阳很白很白,洛基镇的人一眼望去,便知秋天已经很深了……
苏三一帮人马卷向灰阜的时候,马队已离开多时了。
蛐蛐的门紧闭着,苏三一伙人碎了门冲进去时,发现蛐蛐已经死了。
苏三抬头望去,薄薄的太阳斜着走,镇西一段坡上,滑下黄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