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与存在主义的关系

很多人都指出《天龙八部》里面包含着佛教思想，这个我在别的场合也都讲过了。我另外强调一点，《天龙八部》与存在主义的关系。我们至今没有找到，也许是我们没有发现，金庸对存在主义哲学的阅读，我们不能直接说金庸受了存在主义思想家的影响来写《天龙八部》，我想也不会有那么简单的事情。但是存在主义，从20世纪初诞生之后，经过几十年发展出了一系列大师，到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存在主义确实在西方已经影响很大。而存在主义的大师们对东方都表现出不同程度的亲近。比如海德格尔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受了老子的影响，海德格尔重点强调人生的有限、人生的有限性，海德格尔发现了人对死亡的自觉。那么动物呢，它是直觉地、模模糊糊地知道有死亡这件事，它看见其他动物死了，看见自己同伴死了，它就知道这是一个事儿，这个没啦，这个停啦。那么，人之所以面对动物成了神，是人把死亡这件事联想到自己身上，人终于知道了我也会这样。对于人来说，死亡不在远处，我们每分每秒都可能死亡，生命随时会终结。除了存在主义公开这么讲，其实共产主义者最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大家学过奥斯特洛夫斯基那段话：生命只有一次，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只有一次生命给我们。下面就有一个问题——既然生命只有这一次，怎么活着？我们每时每刻都可能跟世界上其他的人失联，失联了之后怎么办？失联时间长了，对于那些人来说你就等于死啦，也许你觉得你还没死。也可以反过来想，我们通常意义上的死亡，能不能理解为失联？很多人埋怨，说政府怎么用这么一个词呢，失踪就是失踪，干吗非得叫作“失联”呢。我不谴责，我觉得这个词用得很好，你怎么证明那些人就没了呢？失踪是要证明这些人没有踪迹啦，我们现在能证明的确实是失联——失去联系啦，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儿。所以有些人会想，我将来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不是死了，不是我这个生命没了，我是转移到另一个时空中去了，跟这个时空的生命失联了。海德格尔讲，我们每个人既然都意识到每时每刻我们都可能死，所以我们就意识到生命的有限性，生命是有限的。意识到生命是有限的再去追求无限，如果这个意识很清晰的话，你就是走在成佛的路上。什么是佛？鲁迅在他临终前不久，重病的时候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这句话就是佛的语言。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跟你有关，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但是一个生命他自觉到这些跟他有关，他就是佛了。当然，你模仿他也说这么一句，那不算数，模仿说的不算。

那么，就在《天龙八部》连载期间，著名的存在主义大师、最有影响的法国的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1964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曾经写过《萨特评传》，对萨特略有研究。萨特对共产主义国家非常友好亲近。他来我们中国访问，跟毛主席等人一起在天安门城楼上检阅，他对社会主义充满了肯定。但是后来他去了苏联，对苏联了解得多了，他又反对苏联霸权主义，晚年反对苏联出兵入侵阿富汗。我这代大学生上大学的时候都抱着萨特的《存在与虚无》，懂和不懂的都使劲读〔众笑〕。同学你们今天还有没有兴趣去读萨特，去读海德格尔？不管懂不懂，你读它一个下午，你看看存在主义是怎么回事。存在主义就是揭示了人生的荒谬与荒诞，人活着是很荒谬的，是很荒诞的。谁也没跟你商量过，就把你扔到这个世界上来了。谁征求你的同意了，就给你上了户口，就给你取一名儿？当你有了自我意识的时候，你已经存在了，这个事实不可更改。世界上哪有民主啊，有民主应该事先跟你商量，是不是〔众笑〕？“你到我们世界上来一下行不行？”没人跟你商量，这是非常残酷的事实，不管这世界好还是不好，年份、时间你都不能选择。所以存在主义的一个定理是：存在先于本质。你还没有本质的时候你先存在了，所以有些事我们是不能想的，越想越荒诞，越想越荒谬。

一个叫乔峰的同学，把他的公司领导得好好的，好生兴旺！建立了著名的“国际商贸丐帮公司”〔众笑〕，生意兴隆，忽然有一天他被告知，你不是大宋人，你是契丹人。他招谁惹谁了？他没招谁没惹谁，祸从天降。那这个祸是本来就存在的吗？我们可以像公安局破案那样，找出一件事情具体的起因，可是这些具体的起因不能最终解释这个事为什么会发生。对于这个叫乔峰的人来说，这些事情就是荒谬的。这些荒谬的事情用一连串荒谬的情节来体现了，这些情节即使写得不那么离奇，写得再平淡，这个事情也是荒谬的。

萧峰是荒谬的，段誉也是荒谬的，段誉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荒谬的〔众笑〕。那就用自己的修行、用自己的善良温暖自己的人生吧。段誉是个喜欢寻找温暖的人，他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就感到很温暖，是不是〔众笑〕？可是温暖着温暖着就坏啦，发现这是自己的妹妹〔众笑〕。天下没有比这更荒诞的事情了，一而再，再而三。

再想想第三个主人公虚竹，虚竹的生命，也是这么的荒谬。他在少林寺长大，长到二十多岁，是个小和尚，长这么大没见过父母，真是可怜，幸亏是和尚，要不是和尚，这就是个救助对象。好在他是在少林寺长大，修炼吧，可以修炼得清心寡欲一点儿，不想父母。但想父母是人的本性啊，怎么能完全不想呢？到二十多岁的时候，一个突然的机缘，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父母是谁，其实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父母一直在自己的身边，只不过自己不知道而已。在那一天他终于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了，获得了人生的大欢乐、大欢喜。可是大欢喜就是大悲伤，见到父母没一会儿，他父母双双自杀。那人还要不要活下去？著名学者陈世骧读完金庸的《天龙八部》，说：“无人不冤，有情皆孽。”这八个字概括得非常好，《天龙八部》的本质是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我们看书中的人是这样，我们从书中跳出来想想自己，你冤不冤？你有没有孽？大家想想。所以，有的时候我们讲，佛教讲得很厉害、很深刻。我们平时会回避这些概念，可是你会发现，有的时候，特别是在你小的时候，你父母因为你不听话特别生气，骂你的时候，他就把真话说出来啦：“孽种啊！冤孽啊！”他可能不信佛，他不自觉地，就把这些话说出来了。其实这个时候他心里边儿一个东西打开了，他看见人生的本质了：“这么不听话的孩子我还得养活他，我这不是造了孽吗？”老百姓说的大白话里面是包含着哲理的。做父母的看见孩子不如自己意会很悲伤，他会觉得很冤，他想到自己对你的那些付出会觉得很冤，可是对他来说这事儿也是存在先于本质的。父母都想给孩子起个特别好的名儿，寄予美好希望，可是孩子长大之后往往不是那么回事，这是人生常态。

可是《天龙八部》里边的主人公，向荒诞与荒谬发起了反抗，就像萨特本人一样。我们看萨特对共产主义国家、共产主义运动的友好，其实包含着一种他自己要摆脱自己绝望的挣扎。我刚才在未名湖边远远看见钱理群老师走过来，笑得非常灿烂，特别高兴，但是我老想到的是当年听钱老师上课，他讲鲁迅，他讲鲁迅喜欢用一个词儿——挣扎。鲁迅的命运是挣扎的。“挣扎”这个词很好，人生充满了挣扎。鲁迅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以看成是一个存在主义哲学家。我们发现了人生的那些苦难、那些荒谬之后怎么办？有些人就沉沦了。那么鲁迅最后选择了战斗！这个战斗，是挣扎的战斗。挣扎的战斗可能才是更伟大的，它不是瞬间就同归于尽了，瞬间就死亡了。挣扎要日夜忍受痛苦，日夜转移痛苦，日夜找些快乐，找快乐本身就是痛苦。

所以我们看，萧峰也好——由乔峰变成萧峰了，段誉也好，虚竹也好，他们都纷纷地反抗了绝望，他们不认命。首先他们不得不直面这个命，命确实这样。萧峰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契丹人，成长了这么多年，大宋的好好的一个领袖，“大宋朝十大杰出青年”〔众笑〕，怎么就成契丹人了呢？这不能接受，不像我们今天弄一绿卡挺高兴，这不能接受啊。我年轻的时候有一个朋友，突然有一天被告知，他是日本人〔众笑〕。大家想一想，这事儿落到你身上，你还能不能支撑下去？你明天正准备去参加北大学生会主席竞选，今天晚上突然有人来告诉你：孩子啊，你其实是日本人〔众笑〕！这打击太沉重了。萧峰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契丹人，当然最后，他承认了，接受了。接受了之后他有一个超越——他这个时候发现，我是大宋人还是契丹人，有这么重要吗？别人都认为很重要，一直到他为天下人民而死，天下人民都还不理解他。对于萧峰的死，你看看大众是怎么评论的？一种声音说：他这么英雄，肯定不是契丹人！肯定还是我们大宋人。一种声音说：哦，原来“契丹狗”里边也有好人啊！这是第二种声音。第三种声音说：虽然他是“契丹狗”，但是是我们大宋人把他教育成长的，所以他才能这么英雄。我们看，三种声音基本都是错误的，都是盲目的语言，不是极“左”就是极右，都是不能理解他。还是回到刚才我举的那个例子上，假如有人告诉你，你是日本人，你经过了最初的惊愕、不解、愤怒之后，你怎么对待这个事情？这是一个挺有意思的话题。

内容摘自孔庆东《金庸者谁: 北大金庸研究课堂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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